玄狼萨满那句“划江而治”,像淬了冰的锥子,猛地扎进萧景睿混沌的脑海。
他原本涣散的眼珠,在油彩斑驳的玄狼武士臂弯里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掠过武士脸上狰狞的图腾,掠过兀术因狂热而扭曲的侧脸,最终,死死钉在前方那道披着陈旧冕服的枯瘦背影上。
“江……北……江南……”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然后,那些被强行压制、被药物和精神暗示模糊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尖锐的碎片轰然撞向意识——
五岁时,乳母“无意”间说起先帝对幼弟的偏爱,那种初次品尝到的不安与嫉妒;十二岁,在书房“偶然”发现一份详列四皇子母族势力的密报,字迹工整得像精心准备的教材;十七岁开府,那些主动投效、总是“恰到好处”为他分析局势、献上“良策”的门客;还有顾云……那个突然冒出来、屡次坏他好事的刑部小官,每一次针对他的行动,似乎都伴随着身边人“此人乃四皇子心腹,必除之而后快”的耳语。
最后,是那个神秘出现的老祖“使者”,用苍老的声音许诺的无上权柄,以及那句轻描淡写的“只需殿下于子夜携此符至皇陵北门,自有接引”。
原来,所有的野心,都是被人精心灌溉的毒草;所有的忌惮,都是被刻意投放的诱饵;所有的杀伐决断,都沿着别人划好的沟渠奔流。他以为自己在弈棋,实则从拿起棋子的那一刻,自己就成了棋盘上最显眼的那颗“帅”,被一双千年枯手随意拨弄,吸引着所有明枪暗箭,只为掩护真正的杀招落在别处。
皇位?他为之兄弟阋墙、父子相疑、双手染血的至尊之位,在老祖眼中,不过是个镶金的饵钩,钓完鱼后便可随手丢弃。而他视为奇兵、许以重利、寄望能助他稳固江山的玄狼异族,想要的竟是劈开这江山,割走半壁!
“嗬……嗬嗬……”
怪异的笑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气管漏风般的嘶哑。那不是笑,是灵魂被真相碾碎时发出的崩裂声。他瘦削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冰冷,冻得每一寸筋肉都在痉挛。灰败的脸色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人色,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
空洞的眼眶里,混沌急速褪去,凝聚起两点骇人的光芒——那光里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只有一种彻彻底底的、冰封万里的绝望,和对自己愚蠢至极的、碾入尘埃的嘲弄。
“我……孤……朕……”他翕动着嘴唇,语无伦次,哪个自称都显得无比荒谬可笑。他想朝着那道背影嘶吼,想质问,想诅咒,但极致的情绪洪流冲垮了语言的堤坝,只剩下破碎的呜咽。
最后,他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向前一挣!不是挣脱,而是将自己像个破烂的傀儡一样,狠狠掼向冰冷的地面,头颅却倔强地昂起,朝着萧胤的方向,从喉管深处迸发出一声短促、尖利、完全不似人声的哀嚎——
那声音里,有信仰崩塌的碎裂,有毕生追求沦为笑柄的耻辱,有发现自己双手沾满的血污竟是为他人做嫁衣的疯狂,最终,全都坍缩成一片无垠的、死寂的黑暗。
嚎声戛然而止。他瘫软下去,像一滩彻底融化的蜡,被玄狼武士漠然拎着。眼睛还睁着,却再也没有任何神采,只余下空洞的倒影,映照着这冰冷的地宫,和他那可笑可悲、一文不值的前半生。
一个太子,一个曾经离至尊之位一步之遥的储君,在千年棋局终盘揭晓的这一刻,沦为最苍白、最讽刺的一个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