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万籁俱寂。浓墨般的夜色吞噬了星月,唯有宫墙之上零星的火把,在夜风中摇曳,投下变幻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肃杀与压抑,这是帝国权力中心在夜深人静时,自然散发出的威严。
陈远穿着一身粗劣的靛蓝色杂役短褂,脸上涂抹着赵虎特制的、能略微改变面部光影效果的药泥,混在一队约莫十人的搬运队伍中,推着一辆堆满樟木书籍的板车,沉默地行走在通往宫内库区的青石板御道上。车轮碾过石缝间滋生的湿滑青苔,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辘辘声。队伍前方,是萧景琰安插在内务府的一名低阶管事,手持对牌,低眉顺眼地与沿途岗哨的禁军核对手续。
这是萧景琰能安排出的、风险最低的潜入方式。利用每月例行向宫内藏书阁运送新修典籍或替换旧籍的机会,将人混入其中。身份是临时征调的、沉默寡言的外院杂役,记录模糊,不易追查。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当真正踏入那巍峨如巨兽之口的宫门时,陈远依旧感到一股沉重的压迫感迎面而来。宫墙高耸,仿佛直插入漆黑的夜空,冰冷的巨石严丝合缝,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殿宇的飞檐斗拱在夜色中勾勒出沉默而森严的剪影,如同蛰伏的巨兽,窥视着每一个踏入其领域的不速之客。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些巡逻的禁军。他们身着玄色铁甲,头盔下的面容冷硬如石,眼神锐利如鹰,步伐整齐划一,铁靴踏在地面的声音沉重而富有节奏,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仿佛敲在人的心口上。他们五人一队,交叉巡逻,几乎没有视觉死角,那股经过严格训练和沙场洗礼形成的凛冽杀气,足以让任何心怀不轨者胆寒。
陈远低垂着头,学着其他杂役的样子,弓着背,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他不敢四处张望,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如同最谨慎的探针,飞速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廊柱的分布、阴影的深浅、巡逻队交替的间隙时间。同时,他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了怀中的感应上。
贴胸收藏的两枚轩辕镜碎片,自踏入宫门起,就仿佛从沉睡中苏醒过来,散发出持续而清晰的温热感,并且如同指南针一般,传递着明确的牵引力。那感觉,仿佛有一条无形的丝线,从碎片发出,遥遥指向宫殿群的深处。越是往里走,这股共鸣便越是强烈,甚至在他凝神感知时,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方向。
队伍在复杂的宫巷中穿行,经过一道道或明或暗的岗哨。每一次停下核对,陈远都能感觉到禁军审视的目光从他们这群杂役身上扫过,冰冷而缺乏情感。他屏住呼吸,控制着心跳的频率,让自己看起来与其他因敬畏而紧张的杂役别无二致。
内应管事显然对此道极为熟稔,应对从容,手续齐全,并未引起任何额外的怀疑。在经过一处岔路口时,管事借着与守卫寒暄的片刻,极其隐晦地打了个手势。这是预先约定的信号——接下来,队伍将前往库房,而陈远需要在这个路口,利用阴影和短暂的视线盲区脱离队伍。
机会转瞬即逝。
就在巡逻队刚刚走过岔路口,身影没入另一条宫巷的黑暗,而队伍前方的守卫注意力被管事递上的一小壶酒吸引的刹那,陈远动了。他脚步看似一个踉跄,顺势将板车往墙边阴影里微微一推,自己的身体如同融入夜色的一缕轻烟,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旁边一条更为狭窄、堆放着废弃宫灯的甬道。
整个过程不到两个呼吸。他甚至能听到身后队伍重新启动的脚步声和车轮声渐行渐远,而他自己,已彻底隐没在黑暗里。
脱离了队伍的庇护,独自暴露在这森严禁地,危险系数呈倍数增长。陈远背靠冰冷的宫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碎片传来的共鸣更加清晰了,指引着他向东南方向前行。
他不再犹豫,将赵虎传授的潜行术发挥到极致。脚步轻若鸿毛,落地无声,身形始终紧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他如同暗夜中狩猎的蝙蝠,依靠着超声波般的敏锐感知——不仅仅是碎片的指引,还有他对空气流动、远处脚步声、甚至禁军甲叶摩擦微不可闻声响的判断。
每一次巡逻队的铁靴声靠近,他都能提前预判,迅速找到最近的掩体——或许是一根粗大的蟠龙金柱后,或许是一处假山石的凹陷处,或许是一扇宫门旁悬挂的厚重帷幔阴影里。他利用内应提供的、关于部分区域巡逻间隙的模糊信息,结合自己的观察,艰难地在这张无形的警戒网中寻找着缝隙。
有几次,禁军几乎是从他藏身之处咫尺之遥走过,火把的光芒甚至能映亮他脚边的青石板。他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皮革和金属的气息,能感受到那股冰冷的肃杀之意。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但他控制着呼吸,连最细微的喘息都压抑下去,整个人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化为了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依靠着碎片的精准指引、过人的胆识、以及一丝运气的眷顾,陈远在这龙潭虎穴中迂回穿行了近半个时辰,终于,一座在夜色中更显恢宏、沉静的殿阁出现在前方。
飞檐叠翠,斗拱层叠,巨大的匾额上,以遒劲的笔力书写着三个大字——文渊阁。
皇家藏书楼,天下典籍汇聚之所,亦是无数隐秘与禁忌的埋藏之地。
怀中的碎片在此刻发出了最为强烈的共鸣,温热几乎有些烫人,明确地告诉他,他所寻找的目标,就在这座阁楼之内,或者说,在其深处。
陈远隐在远处一丛茂密的竹影下,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文渊阁周围的防卫。明哨、暗桩、巡逻路线……比之外围更加严密。他知道,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但至少,他已经成功地、悄无声息地,触摸到了这帝国心脏最深处的秘密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