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人府正堂,历来是裁决皇族内部事务、气氛最为肃穆森严之地。今日,为了一介臣工的身份疑案,竟动用了此等规格,本身就传递着非同寻常的信号。高大的殿柱支撑着绘有繁复藻井的穹顶,两侧持戟武士如同泥塑木雕,唯有他们胸甲上冰冷的反光,偶尔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檀香与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威压。
主审位端坐着的,乃是当今圣上的皇叔,慎亲王。他年过花甲,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老眼却不见浑浊,反而锐利如鹰,眼角深刻的纹路镌刻着多年的威严与不苟言笑。他以古板刚正、恪守祖制闻名宗室,由他主审,意味着此案绝无徇私枉法之可能,也意味着任何“离经叛道”之举,在他眼中都难以容忍。左右下首,分别坐着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与都察院左都御史,三司长官面色各异,或凝重,或沉思,或眼观鼻鼻观心,不欲轻易表态。
堂下两侧,太子与四皇子派系的官员分列而坐,虽无人出声,但目光交错间,隐有火花迸溅。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在堂中央那孤身站立的身影——陈远,以及他身旁不远处那几个来自“江南”的证人身上。
陈远身着囚服,却洗得干净,站姿笔挺如松,脸上并无寻常囚犯的惶恐或愤懑,只有一片沉静的坦然。这份镇定,在如此环境映衬下,反而显得有些扎眼。
慎亲王未急着问话,先是用那威严的目光将陈远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仿佛要透过皮囊,看清其内里魂魄。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下站者,可是刑部郎中,顾云?”
“回王爷,正是下官。”陈远拱手,声音清晰平稳。
“嗯。”慎亲王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旁边那几名战战兢兢的“族人”,“尔等便是来自江南钱塘,顾氏宗族之人?”
为首那名须发半白的老者,闻言立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交加,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夸张的哭腔:“回……回青天大王爷!小老儿顾槐,正是钱塘顾氏一族耆老,身边这几位皆是族中子弟!王爷,您可要为我们顾氏一门,为我们那苦命的侄儿顾云,做主啊!”他一边哭嚎,一边用袖子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演技浮夸却极具煽动性。
他双手颤抖着捧起那份精心伪造的族谱,如同捧着什么圣物:“王爷请看,此乃我顾氏传承数代的族谱!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着顾云这一支的脉系!可……可堂上此人!”他猛地伸手指向陈远,眼中射出怨毒的光,“他绝非我那苦命的侄儿顾云!我那侄儿,自幼体弱,耳后有一朱砂红痣,左臂更有幼时不慎被炭火烫伤的疤痕,形如弯月!这些,族中老人都可作证!而此人,耳后光洁,臂上无痕,分明是冒名顶替的贼子!”
他身后几名“族中子弟”也纷纷磕头附和,言之凿凿,描述着“真顾云”各种似是而非的体貌特征,与眼前的陈远无一处相符。
紧接着,又有太子党安排的“笔迹鉴定大家”被传唤上堂,呈上几封所谓的“顾云与家中往来密信”的仿品。那大家引经据典,指着信上字迹与陈远平日奏对公文上的字迹,侃侃而谈,从起笔走势、间架结构到用力习惯,一一指出“明显差异”,结论便是二者绝非同一人所书。
那份族谱,纸张泛黄,边缘甚至有虫蛀的痕迹,墨色沉黯,看起来年代久远;笔迹模仿更是下了苦功,几乎能以假乱真。一时间,连旁听席上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员,也露出了疑虑的神色,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刑部那位负责初步核查的老吏,在慎亲王质询的目光下,也只能汗流浃背地表示,单从表面看,一时难以断真伪。
慎亲王听着“族人”的哭诉,看着那份“古老”的族谱,听着“专家”的鉴定,眉头越锁越紧。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陈远,那目光中已不再是初步的审视,而是充满了严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质疑。
“顾云,”慎亲王的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对于顾槐等人指控,以及这族谱、笔迹之疑,你有何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