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府那场气氛凝重的宴席归来,陈远心中并无多少波澜。苏明远的态度在他意料之中,这位太医院院使的谨慎与划清界限,不过是这京城权力场中再正常不过的生存之道。他更在意的,是苏清月那双欲语还休、盈满担忧的眸子,以及她指尖传来的微凉与坚定。
夜已深,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满是书卷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巨兽。他刚换下沾染了酒气的常服,门外便传来了熟悉的、刻意放重的脚步声。
“大人。”赵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进来。”陈远转身,看到赵虎推门而入。他一身夜行衣还未换下,肩头带着夜露的湿气,脸上惯有的豪爽被一种沉肃取代,眉头紧锁。
“有情况?”陈远心下一沉,能让赵虎露出这般神色的,绝非小事。
赵虎反手轻轻掩上门,快步走到书案前,甚至顾不上礼节,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大人,我们安排在码头、西市那几个点的眼线,还有几个混迹在三教九流中的兄弟,最近都传回了消息。玄狼族的人,在京城活动的踪迹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加频繁了!”
陈远眼神一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们像是彻底换了壳的毒蛇,”赵虎语气凝重,“之前那些明目张胆的试探、跟踪几乎绝迹。现在他们的联络方式更加隐秘,多用死信箱,或者利用夜市人流传递消息。行动也更为分散,三五人一组,伪装成各色人等,混在商队、流民甚至戏班里,极难追踪。”
陈远走到窗边,挑起一丝缝隙,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京城依旧万家灯火,但这繁华之下,却潜藏着无数暗流。“雍州之后,他们学乖了。从明处的狼,变成了暗处的蛆虫。”他声音冰冷,“还有吗?”
赵虎深吸一口气,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最麻烦的是……我们的人盯太子门下那几支往来关外的商队有些时日了。原本只是想摸清太子财路,却发现……其中‘隆昌号’和‘塞北驼铃’两支商队,近来与几伙身份不明的人接触异常。虽然他们做得极其小心,多次变换地点,甚至通过第三方中转,但兄弟们还是摸到了一些蛛丝马迹。那几伙人的行事作风、暗记切口,虽然刻意掩饰,但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子草原上的腥膻气和狼性,错不了!就是玄狼族的崽子!”
陈远猛地转过身,烛光在他眼中跳跃,映出一片冰寒。“太子门下……的商队?”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是!”赵虎重重点头,“虽然还没有确凿证据直接指向太子本人,但这两支商队的主事,都是太子妃母族的远亲,与东宫关系匪浅。他们提供的货物,尤其是来自西域的珍稀药材、皮货,甚至一些……禁运的铁矿,很大一部分流向了东宫的库房和太子一系官员的手中。”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玄狼族!他们果然贼心不死!
陈远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雍州古墓中的壁画,闪过那萨满兀术深邃而充满野心的眼神,闪过那关于“异星”和“轮回之门”的预言。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无比明确——汇聚轩辕镜碎片,利用自己这个“钥匙”,开启那所谓通往“祖地”的通道,达成他们族群复兴,或者说,入侵的野心。
从雍州荒原上的直接冲突与追杀,到如今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大晟的心脏,甚至可能已经与王朝内部最顶尖的权力势力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合作或是相互利用!
太子……是为了争夺皇位,需要外部势力的支持?还是看中了玄狼族可能提供的、超越常理的力量?亦或是,两者皆有?
这股来自王朝之外的、带着原始崇拜和神秘力量的威胁,与京城内部这肮脏残酷、波谲云诡的权力斗争,竟然如此诡异地交织、融合在了一起!
原本就错综复杂的局面,此刻仿佛被投入了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变得更加混沌,更加凶险莫测。他不仅要面对来自太子党的明枪暗箭,要周旋于四皇子的期望与自身的理念之间,如今,还要提防这群潜伏在阴影中,与内部敌人可能已经联手的、更加不择手段的异族!
陈远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手,攫住了他的心脏。他仿佛能看到,一张更大、更黑暗的网,正在京城的上空缓缓张开,而他自己,正站在网的中心。
“知道了。”良久,陈远才缓缓吐出三个字,声音有些沙哑。他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纸条上快速写下几个只有他与赵虎才懂的符号,“让我们的人,重点盯死那两支商队,尤其是他们与外界接触的所有渠道。但要格外小心,宁可跟丢,也绝不能暴露。玄狼族的人,比我们想象的更警觉,也更危险。”
他顿了顿,笔尖在纸上重重一顿,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另外,加派人手,暗中保护苏姑娘。我担心……他们会不择手段。”
赵虎接过纸条,只看了一眼便牢记在心,随即用灯焰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明白!大人放心,我知道轻重。”他抱拳一礼,转身便欲离开,身影再次融入门外的黑暗之中。
书房内,又只剩下陈远一人。他独自站在摇曳的烛光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仿佛能穿透这无尽的黑暗,看到那些在阴影中蠕动、交织的阴谋与杀机。
玄狼的阴影,已然笼罩京城。而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