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府的夜宴,设在后院一处临水的轩阁之中。与白日里官场应酬的喧嚣浮华不同,此处灯火通明却静谧,唯有潺潺流水声与夏夜虫鸣相伴。受邀者除陈远外,仅有萧景琰最为倚重的三位幕僚:掌管文书机要、神色沉稳的长史孙文谦;精于律法刑名、目光锐利的法曹参军李明博;以及负责情报梳理、面容精干的记室参军周岩。皆是萧景琰真正的心腹,可见此宴并非寻常洗尘,而是一场关乎未来的密议。
精致的菜肴,醇香的美酒,萧景琰起初只是闲话雍州风物,询问陈远途中见闻,气氛尚算轻松。然而,当侍奉的乐师与舞姬被悄然挥退,轩阁的门窗被心腹侍卫自外轻轻合上后,空气仿佛瞬间凝结,变得沉重而滞涩。
萧景琰脸上的温和笑意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水般的肃然。他放下手中的玉箸,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陈远身上,声音低沉而清晰:“顾云,此处没有外人,孤便与你直言了。”
陈远端正坐姿,迎上他的目光:“殿下请讲。”
“你此番雍州之行,功绩卓着,声震朝野。陛下厚赏,擢升重用,这是你应得的。”萧景琰语速平缓,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然,福兮祸之所伏。你如今功高惹人嫉,名盛招风摧。大哥……太子那边,早已视你为孤之臂膀,心腹之患。你回京之日,便是他们眼中钉、肉中刺立起之时。”
他微微前倾身体,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映出一丝无奈与决绝:“往日他们或还顾忌几分,多用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可如今,你声望愈隆,圣眷愈深,他们便愈感威胁。孤只怕,从今往后,那些暗箭,会越来越多地转到明面上来。你行走于朝堂市井,需时刻警醒,万事小心。”
萧景琰话音刚落,坐在下首的长史孙文谦便接口道:“顾大人,殿下所言,绝非危言耸听。近日来,太子一党在朝堂之上,对殿下政策的攻讦愈发猛烈,更接连上书,弹劾殿下‘结交外臣’、‘蓄养私兵’,虽皆被陛下留中,但其势汹汹,可见一斑。”他叹了口气,继续道,“而在台下,手段更为酷烈。月余间,已有三位倾向殿下的官员或遭贬谪,或遇‘意外’,虽无直接证据,但其指向,不言而喻。”
法曹参军李明博性格更为刚直,他冷哼一声,声音带着金石之质:“他们这是欲断殿下羽翼,孤立殿下!顾大人您破获雍州大案,风头正劲,又深得殿下信重,如今归来,在他们眼中,便是首当其冲的目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大人需早作筹谋。”
记室参军周岩则补充了更为具体的信息,他低声道:“据我们的人探查,太子门下几位负责‘脏活’的门客,近日活动异常频繁,与一些江湖人士、乃至……关外之人接触甚密。其目标,极有可能便是顾大人您。玄狼族之事,殿下已悉知,若他们与太子有所勾连,其害更甚。”
陈远沉默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酒杯。琉璃盏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映出他沉静如水的面容。萧景琰和幕僚们所言,他心中早已有所预料。从踏入京城,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审视与拉拢开始,从收到那份匿名的“厚礼”开始,从苏清月忧心忡忡的告诫开始,他就知道,雍州的功勋如同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光,却也将他牢牢钉在了这权力漩涡的中心位置,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凭借奇思妙想、在边缘处破局的小小提刑官。如今的他,是正五品的刑部郎中,是皇帝特许独立办案的能臣,是四皇子萧景琰倚重的“神断”。他的每一个举动,都会被放大解读;他的每一次成功,都会加剧对手的忌惮;他的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成为被攻击的致命弱点。
这种感觉,比他独自面对古墓中的次声波与致幻真菌,比他在沙漠中与匪徒周旋,更为沉重,也更为……真实。这是一种无形的战场,没有刀光剑影,却同样步步杀机。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萧景琰隐含担忧的脸,以及三位幕僚凝重而期待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被绑上了四皇子的战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退路,早已在皇帝将他擢升、赏赐府邸的那一刻,便被无形地斩断了。
“殿下的担忧,诸位的提醒,顾云铭记于心。”陈远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雍州之行,让顾某更明白一个道理,有些迷雾,非拨不可;有些公道,非争不可。既已身处局中,便唯有谨守本心,步步为营。至于明枪暗箭……”
他顿了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股温热顺着喉管滑下,驱散了片刻的寒意,也带来一丝决绝:“他们若要来,便让他们来。顾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于国于民有利。若有人因一己之私,欲阻正道,顾云……亦非束手待毙之人。”
他没有慷慨激昂的宣誓,但话语中的坚定与冷静,却让在座几人神色稍缓。萧景琰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只会惶恐求助的臣子,而是一个能在惊涛骇浪中与他并肩而立的战友。
“好!”萧景琰重重点头,亲自执壶,为陈远重新斟满酒杯,“孤果然没有看错人。日后,朝堂之上,孤自会尽力周旋。台面之下,顾卿你……放手去做,孤与你,共担风雨!”
酒杯再次碰撞在一起,发出的清脆声响,在这静谧的轩阁中,仿佛一声无声的号角,宣告着一场更为凶险、关乎生死与未来的斗争,正式开始了。窗外,乌云悄然遮蔽了月色,夜风骤急,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