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光透过新糊的窗纸,在花厅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府邸里新栽的玉兰树正值花期,幽微的香气随风潜入,却驱不散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沉闷。陈远负手立于厅中,目光掠过那些价值不菲的红木家具与博古架上的精美瓷器,心中并无半分安享富贵的闲适,反倒像是置身于一座精心布置的牢笼。赵虎晨间探查的结果言犹在耳,那些隐秘的窥孔,如同暗处窥伺的毒蛇,令人脊背生寒。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盈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陈远收敛心神,转头望去。
是苏清月。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绫裙,裙摆绣着疏落的兰草纹样,外罩一件同色薄纱比甲,乌发简单地绾成一个髻,斜插一支素银簪子。不过数月未见,她竟清减了许多,原本莹润的脸颊微微凹陷,更显得下颌尖俏。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思虑过甚,未能安眠。然而,那双看向他的眸子,却依旧清澈如水,此刻正漾动着难以抑制的欣喜,以及更深一层、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担忧。
侍立的仆役已被陈远提前屏退,空旷的花厅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清月。”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而复杂的呼唤。她的名字,仿佛带着雍州的风沙与艰险,也带着此刻重逢的悸动。
苏清月快步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草清香。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微微仰头,仔细地、一寸一寸地端详着他的面容,仿佛要确认他是否安然无恙,是否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他。目光掠过他略显粗糙的皮肤,眉宇间新添的些许风霜痕迹,她的眼眶迅速泛红,水光在眸中积聚、摇曳。
“你回来了就好。”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伸出微凉的纤纤玉指,轻轻握住他的手腕。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执拗的确认,仿佛要通过这真实的触感,来驱散数月来萦绕心头的噩梦与担忧。“雍州……雍州那般凶险,我……我日夜悬心。”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后怕的余韵。
陈远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他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将她略显冰凉的指尖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试图传递一丝安稳的力量。“一切都过去了。”他放柔了声音,试图用最平静的语气抚平她的惊悸,“你看,我这不是完好无损地站在你面前?”
然而,苏清月却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她非但没有被安抚,反而靠得更近了一步,几乎是附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的声音说道,那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不,顾云,你不明白。”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又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京城的水,比你去时更深、更浑了。太子与四殿下之争,如今已非暗流涌动,而是近乎摆在了明面上。你此番携雍州大功归来,看似风光无限,圣眷正隆,实则……你已成了某些人眼中必须拔除的钉子,肉中不得不除的尖刺。四殿下倚重你,太子便视你为巨大威胁。今后的路,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你……你定要万分小心,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她的话语像是一阵寒风,吹散了方才那一丝短暂的温情。陈远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些。她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与萧景琰眼底那抹深藏的凝重、这座华美府邸无处不在的监视感、以及太子那份意味深长的“赏赐”,丝丝入扣地吻合在一起。这些线索,瞬间在他脑中交织成一张无形却坚韧的大网,正从四面八方朝他笼罩而来。
他刚刚因脱离雍州险境而略微松懈的神经,此刻被苏清月这席话彻底拉紧。他不再是那个可以凭借超前的知识和技术在边缘破案的“奇人”,而是真正被卷入权力漩涡中心的“棋子”,或者说,是一个显眼的“靶子”。
他看着苏清月写满忧惧的眸子,那里面映照出他自己凝重的倒影。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沉声道:“我知京城险恶,却不知已至如此地步。清月,多谢你告知我这些。”
苏清月轻轻抽回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绣着药草纹样的荷包,递到他手中。“这里面是我配的一些宁神清心的药香,还有几枚应急的解毒丹。京城诡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务必随身带着。”
陈远接过那尚带着她体温和清香的荷包,心中暖流涌动,却又倍感沉重。他知道,这份情意,在这危机四伏的境地里,既是慰藉,也是他必须加倍小心的理由——他不能让她因自己而受到任何伤害。
“我会的。”他将荷包郑重收起,目光与她担忧的视线交汇,在那无声的凝望中,某种超越言语的默契与决心,悄然传递。这重逢的喜悦,终究被笼罩在了京城愈发浓重的阴霾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