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雪,断断续续下了几日,将京城覆盖在一片素缟之下。刑部那处偏僻小院的屋檐下,挂起了细长的冰凌,在稀薄的日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朝堂上的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但那彻骨的寒意,却已渗入骨髓,久久不散。
陈远推开书房的门,一股带着墨香与药草味的暖意扑面而来,与外间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他脱去沾着雪沫的斗篷,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叠信笺,最上面一封,墨迹尤新。
是苏清月的信。
他的心像是被这冬日的暖室包裹,缓缓沉淀下来。共同经历过这场几乎将人碾碎的政治风暴,他与苏清月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越了最初的欣赏与悸动,如同被烈火反复淬炼、剔除了一切杂质的真金,变得更加牢固、纯粹,也愈发厚重。
他拿起那封信,并未立刻拆开,指腹轻轻摩挲着纸张粗糙的边缘,眼前仿佛浮现出她伏案书写的身影——定是在那同样被高墙深院禁锢的绣楼里,就着昏黄的灯火,一字一句,将牵挂与信念凝于笔端。她不顾家族雷霆震怒,不惜自身名节可能受损,在他最孤立无援、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刻,毅然踏入这风暴眼,以那样坦然坚定的姿态,送上她的支持。这份雪中送炭的情意,远胜于千百句锦上添花的蜜语。她那看似柔婉温婉的外表下,所蕴含的非凡勇气与磐石般不可转移的坚定,让他每每思及,胸腔间便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与一种沉甸甸的、被全然信任的珍重。
而他自己,在泰山压顶般的弹劾、孤立与无形的杀机中,始终坚守着那份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对真相与公义的执着,未曾退缩,未曾弯曲。他知道,自己的这份风骨与担当,也正是苏清月之所以倾心,并愿意赌上一切相随的原因。她透过那些被污蔑为“妖法”的手段,看到的是他内核中不容玷污的纯粹。这份懂得,在这个时代,弥足珍贵。
轻轻展开信笺,清秀而略带韧劲的字迹映入眼帘。信中并未过多提及她自身的处境,只略说“一切安好,祖父怒气稍平”,转而多是关切他的饮食起居,提醒他天寒加衣,莫要过于劳神。随后,笔锋婉转,谈及她近日翻阅医典,对某种古籍中记载的、生于极寒之地的草药产生了兴趣,其特性或许与他之前提及的某些毒理现象有印证之处,并附上了她详细的推论与草图。信的末尾,只有简简单单的八个字:“风霜淬骨,静待春晖。”
没有缠绵的哀怨,没有对未来的空泛承诺,有的只是日常的关怀、志趣的共鸣,以及一种沉静的、充满力量的等待。陈远仿佛能看到她写下这八字时,那清亮眼眸中闪烁的、与他一般无二的坚韧。这份在逆境险境中相互扶持、彼此照亮、共同成长的情感,早已褪去了最初朦胧的好感与欣赏,淬炼出了一份相濡以沫、生死与共的珍贵质感。它不再仅仅是男女之情,更是一种灵魂的契合,是行走于黑暗长路时,手中紧握的那盏不灭孤灯。
他将信仔细折好,贴身收起。那纸张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驱散了他周身从外面带回的凛冽寒气。
与此同时,四皇子府的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满室寒意,却驱不散萧景琰眉宇间那抹深沉的思量。他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被积雪压弯却仍未折断的竹枝,脑海中回响着今日宫中父皇看似随意、实则意味深长的几句问话。
经过此番几乎动摇东宫根基的激烈交锋,萧景琰对陈远的认知,已然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最初,他确实只是将陈远视为一把难得锋利、可供驱使的“刀”,用之破局,也需时时警惕其可能带来的反噬。然而,在这场风暴中,陈远所表现出的,远不止是破案的奇能。
是那份面对滔天指控、孤立无援时,依旧不改其志的绝对忠诚——并非忠于他萧景琰个人,而是忠于他们共同秉持的某种“道”;是那份于万千诋毁中,依旧能抽丝剥茧、以无可辩驳的逻辑与证据锁定玄狼族线索的卓绝能力;更是那种置身于权力倾轧旋涡中心,却始终不为外界毁誉所动,眼神清澈、脊梁挺直的纯粹与坚韧。
这样的人,已不再是简单的工具。他是一面镜子,映照出这浑浊朝堂中难得的赤诚;他是一根砥柱,能在惊涛骇浪中提供坚实的依靠;他更是一位……可以并肩前行的同道。
萧景琰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书案上那份关于陈远所破诸案的详细汇总上。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卷宗的封面,眼中最后一丝犹疑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决断。
他低声自语,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顾云……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本王手中的利刃,而是可与本王共擎风雨的……股肱之臣。”
窗外,雪渐渐停了,灰蒙的天空透出一线微光,虽不明亮,却预示着严冬终将过去。而在不同的空间里,两颗因共同历经磨难而更加紧密依靠的心,以及一份源于深刻认知与考验的绝对信任,正如同这雪后微光,在无边的寒意中,顽强地孕育着未来的希望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