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呜咽着掠过刑部衙门高耸的墙头。陈远所在的那处偏僻小院,更是如同被遗忘的孤岛,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之中。院门外青石路上的积雪未被彻底清扫,残留着凌乱而稀疏的脚印,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门庭冷落。光秃的树枝在风中颤抖,投下枯槁的阴影,更添几分萧瑟。
就在这风声鹤唳、人人对陈远避之唯恐不及的至暗时刻,一个纤细而坚定的身影,在一个午后,提着一只精致的紫檀木食盒,踏着未化的积雪,步履从容地走进了那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院门。积雪在她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的声响,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是苏清月。
她穿着一身月白底子绣着疏落梅花纹的锦缎冬装,外罩一件莲青色妆花缎面斗篷,兜帽边缘露出一圈柔软银狐风毛,衬得她脸颊如玉,却被凛冽寒风冻得微微泛红,宛如冰雪中一点胭脂。她的出现,如同在冰封荒原上骤然绽放的一株雪莲,清冷绝尘,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不屈不挠的生命力。院墙之外,不知有多少双隐匿在暗处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这一幕,窃窃私语与惊愕、审视的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而冰冷的大网,笼罩在她周身。
陈远正伏案研究着一卷古籍,试图从中寻找一丝破局的灵感,实则心绪纷乱如麻。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是苏清月时,瞳孔猛地一缩,随即心头百感交集——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阴郁冰壳,紧随其后的却是更沉甸甸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担忧。他立刻站起身,快步迎出书房,带倒了身后的圆凳也浑然不觉。
“清月,你…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因急切而略带沙哑,目光迅速扫过院外,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些窥探的视线。在这个时候,她的到来,无异于将自己赤裸裸地置于太子党的箭矢之下,将她自己和她背后的苏家,都拖入这危险的漩涡中心。他既感念她的情深义重,又深深愧疚于自己的处境连累了她。
苏清月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周遭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亦或是察觉了却毫不在意。她神色平静自然,宛如只是在一个寻常午后拜访友人。她将手中那只沉甸甸的食盒轻轻放在院中那张落满尘雪的石桌上,动作优雅而稳定。目光柔和地扫过屋内略显凌乱、堆满卷宗的书案,以及旁边因她的突然到来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眼眶微红的阿青,还有抱臂而立、眼神复杂、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赵虎。
“听闻你近日劳心费力,案牍如山,我特意备了些易克化的点心和温补安神的药茶。”她的声音清越柔和,像一股温润而坚定的暖流,悄然注入这方被孤立和寒意冻结的天地,试图融化那凝固的空气,“阿青,赵大哥,你们都辛苦了,也一起用些吧,暖暖身子。”
阿青闻言,猛地低下头,用力眨着眼睛,生怕那不争气的泪水滚落下来,喉咙哽咽着,只能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赵虎则是深吸一口气,敛去了平日里的豪迈不羁,对着苏清月抱拳,深深一揖,动作沉重而充满了敬意,一切感激与担忧,尽在这无言的一礼之中。
陈远看着她从容布置,将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点心取出,将那壶显然是精心熬煮、散发着淡淡药草清香的茶汤倒入杯中,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他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倾心相待,在这举世皆敌的时刻,唯有她,逆流而来,予他微光与温暖。
然而,苏清月这看似平常却石破天惊的举动,终究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当晚,苏府祠堂,灯火通明,肃杀之气弥漫。苏家大家长,当朝太医院院使苏文正,身着庄严常服,面色铁青如寒铁,手中的家法藤条重重顿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回荡在供奉着列祖列宗牌位的森严空间里。
“孽障!”苏文正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指着跪在蒲团上的苏清月,痛心疾首,“你今日之行为,糊涂透顶!你可知这将我苏家百年清誉、满门安危置于何地?!那顾云,已是太子殿下眼中钉,肉中刺,锋芒所指,满朝文武皆知避其祸水,唯恐沾染!你倒好!非但不知趋吉避凶,竟还如此不知死活地主动凑上前去!你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要拖着这满门上下,为你这任性妄为陪葬不成?!”
老人的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到了极致。祠堂内烛火跳跃,映照在苏清月低垂的、却依旧挺直的脊背上,光影分明,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审判。
“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得踏出府门半步!给我回房好好闭门思过,抄写《女诫》百遍!若再敢有半分违逆,”苏文正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休怪为祖父执行家法,绝不姑息!”
苏清月跪在那里,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传来细微的刺痛。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辩解。父亲的震怒,家族的压力,如同沉重的枷锁,箍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知道祖父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苏家树大招风,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然而,脑海中浮现陈远在孤立无援中依旧挺直的背影,想起他谈及“公道”、“真相”时眼中那不容玷污的光芒,她心中的那份坚定,便如同磐石,任凭风浪冲击,岿然不动。
禁足便禁足吧。她默默地想。至少,她今日已经将她的态度,明明白白地昭示于众人眼前。这份在冰雪中送去的炭火,或许微弱,但她希望,能支撑他走得更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