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决之日,天空阴沉得如同蒙上了一块巨大的灰色幔帐,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里。细密的、冰冷的雨丝从黎明时分就开始飘洒,无声地浸润着刑场周围的每一寸土地,沾湿了每一个围观者的衣襟,也让远方的景物在雨幕中变得模糊不清。
刑场设在西市口,平日里喧闹的市集今日格外肃杀。官兵们手持长戟,面无表情地维持着秩序,在雨中站成一道冰冷的界线。界线的另一边,是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挤在雨幕中,伸长脖颈,脸上交织着恐惧、愤怒、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人群的汗味,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等待死亡降临的紧张感。
辰时三刻,囚车在雨声中辚辚驶来。木轮碾过湿滑的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净海身穿灰色的囚服,手脚戴着沉重的铁镣,被两名身材魁梧、赤着上身、头裹红巾的刽子手从囚车中押解下来。那身曾经象征清净的袈裟早已被剥去,此刻的他,与寻常死囚并无二致,只是那份异常的平静,让他显得格外诡异。
雨水顺着他光洁的头皮流淌下来,划过他苍白而松弛的面颊。他始终紧闭着双目,嘴唇微微翕动,仿佛依旧在诵念着无人能懂的经文,手中捻动着并不存在的佛珠。沿途百姓的唾骂声、哭喊声、扔掷过来的烂菜叶和污物,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壁,未能在他脸上激起丝毫涟漪。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超脱于周遭的一切喧嚣、辱骂,甚至即将降临的死亡。
陈远站在监刑官指定的位置,一处略高的台阶上,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冰凉的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滴落,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他目光复杂地看着那个一步步走向刑台的身影。这就是那个以“净化”为名,残忍剥夺了数条生命的“高僧”?此刻的他,看起来如此脆弱,如此平凡。然而,陈远知道,在那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被扭曲教义彻底侵蚀的、疯狂而偏执的灵魂。他心中没有快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悲哀,以及对那股能将人异化至此的黑暗力量的深深忌惮。
净海被押上那被雨水冲刷得泛着冷光的木质刑台。粗糙的台面上,暗红色的陈年血渍在雨水的浸润下,仿佛重新活了过来,蜿蜒出诡异的纹路。刽子手之一,那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上前一步,动作粗暴地按住净海的肩膀,迫使他跪倒在那个象征着终结的木墩前。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刑台上的污秽,浸透了他的囚服膝盖处。
就在这时,净海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充满慈悲、后又燃尽狂热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空洞,却又在深处燃烧着最后一点幽暗的火苗。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箭矢,穿透密密麻麻、喧闹不休的人群,瞬间就牢牢锁定了站在高台下的陈远。
四目相对。
陈远心头一震。他从那双眼睛里,看不到对死亡的恐惧,看不到忏悔,也看不到解脱,只有一种令人脊背发寒的、近乎预言般的诡异平静,以及一种……仿佛看穿了他某种本质的了然。
身后,那名主刀的刽子手已经上前,他活动了一下粗壮的手臂,往掌心啐了口唾沫,稳稳握住了那柄厚重、森冷、刃口雪亮的鬼头刀。刀身反射着天穹阴郁的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充满力量感的弧线,被高高举起,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而下。
就在那刀锋即将撕裂雨幕、斩断生机的千钧一发之际!
净海的脖颈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他用尽胸腔中最后一丝气息,仿佛要将灵魂也一并嘶喊出来,朝着陈远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扭曲、嘶哑、完全不似人声、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呐喊:
“镜碎——星散——!火种——犹存——!北望——玄狼——!轮回——之——门——!”
这十六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又像是燃烧的诅咒,带着他毕生的执念与临死前凝聚的所有疯狂能量,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雨声、风声、以及人群瞬间的惊呼声,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凿进了陈远的耳膜深处,直抵心神!
“咔嚓!”
雪亮的刀光悍然落下,干脆利落!一摊滚烫的鲜血在阴冷的雨中喷溅而出,在灰蒙蒙的天地间划出一道短暂而刺目的红。那颗光洁的头颅滚落在地,脸上最后凝固的,竟是一丝混合着嘲弄与某种隐秘期待的诡异笑容。无头的尸身晃了晃,沉重地倒在刑台上,鲜血汩汩涌出,迅速被无情的雨水稀释、冲淡,蜿蜒流淌。
周遭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掐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雨水敲打万物发出的、永无止境的淅沥声。
陈远僵立在原地,斗笠下的脸色有些发白。尽管他见惯了生死,但刚才那一刻,净海临死前的眼神和那声嘶力竭的呐喊,带着一种超自然的、不祥的穿透力,让他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镜碎星散……火种犹存……北望玄狼……轮回之门……
这十六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符咒,又像是通往更深黑暗的钥匙,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碰撞。每一个词都似乎蕴含着巨大的信息,与他之前的调查碎片隐隐呼应,却又拼凑不出全貌,反而像一张更大的、更加迷雾重重的网,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他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弹,任由冰凉的雨水打湿衣襟,心中那股沉甸甸的感觉,比这阴雨的天气还要沉重。净海死了,但他的话,仿佛一个刚刚开启的、更加凶险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