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疑院的书房内,日光透过高窗,在青砖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陈远埋首于一堆新旧交杂的卷宗之间,试图从墨迹与尘封的气息中,梳理出关于自身旧案与那神秘符号的蛛丝马迹。空气中弥漫着纸页与淡淡墨香,以及一种初生机构所特有的、混合着野心与不确定性的寂静。
门外传来胥吏谨慎的通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片刻后,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身形略显单薄的年轻人,被引了进来。
那年轻人一进门,便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以额触地,行动间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当他抬起头时,陈远认出了这张尚带稚气却眼神炽热的面孔——正是义山验尸时,那个不顾污秽、主动上前帮忙,双眸中燃烧着纯粹求知火焰的年轻仵作学徒。
“小人阿青,叩见顾大人!”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击。
陈远搁下笔,温和抬手:“是你。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阿青依言起身,却依旧微躬着身子,不敢平视。他脸上因紧张和兴奋泛着红晕,双手在身侧不自觉地将衣角揉搓得发皱,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才将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的话倾吐而出:
“大人!那日义山之上,小人……小人如同井底之蛙,忽见苍穹!”他的语调陡然升高,眼中光芒大盛,“小人出身仵作世家,三代皆以此业糊口。自幼便跟着家父学习如何辨认伤痕,如何填写尸格,只知按部就班,遵循古法,却从不知……从不知这皮肉之下,白骨之上,竟藏着如此浩瀚乾坤!大人您由一道骨裂,推演出施暴者的惯用手;由一处细微创口,断定生死之别……这已非小人认知中的‘验伤’,这……这简直是窥探天机!”
他越说越激动,几乎语无伦次,但那份发自肺腑的崇拜与渴望,却无比真挚:“小人斗胆,恳请大人收留!小人不敢奢求师徒名分,只愿能在大人麾下,做一洒扫奔走之仆役,若能偶尔得见大人施展神技,聆听一二教诲,便是小人三生修来的福分!俸禄几何,小人毫不在意,只求……只求能追随大人,学习这真正的、能让死者开口、能让真相大白的学问!”
陈远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阿青因长期接触尸体而略显粗糙的手指,以及那双清澈见底、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上。他正需要人手,尤其是一个根植于这个时代行业底层、熟悉传统流程,却又对新知抱有如此饥渴态度的年轻人。阿青的出现,恰似久旱甘霖。更重要的是,在这等级森严、人人追逐名利的大染缸里,这份对知识本身的纯粹向往,显得如此珍贵,如同淤泥中绽放的白莲。
“阿青,”陈远的声音平稳,带着一丝审慎,“你可知,跟随于我,并非坦途?我所行之事,迥异于常,所触之案,多涉隐秘。前路恐有非议缠身,甚或……杀身之祸临头。”
阿青闻言,非但未有惧色,腰杆反而挺直了几分,脸上红潮未退,眼神却已变得无比坚定,斩钉截铁道:
“小人不怕!”四字出口,掷地有声,“若能习得大人万一的本事,以手中技艺,明世间是非,洗无辜冤屈,纵使刀山火海在前,小人也绝不后退半步!百死无悔!”
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陈远沉寂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他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真切的笑意,那是在这陌生时空里,感受到志同道合者存在的欣慰。
“好。”陈远起身,走到阿青面前,虚扶一把,“既然如此,你便留下。从今日起,你便是察疑院的仵作学徒,随我学习,助我办事。至于师徒名分,暂且不提,你我亦师亦友,互相切磋印证便可。”
阿青呆立当场,似乎不敢相信耳中所闻。旋即,巨大的狂喜淹没了他,他再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一次,是结结实实地连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已带哽咽:
“谢大人!谢大人收留之恩!阿青……阿青定当竭尽驽钝,刻苦用心,绝不辜负大人今日知遇之情!”
望着眼前激动难抑的年轻身影,陈远仿佛看到了一点星火,落入自己携来的、微弱的科学火种之中。阿青的加入,不仅是收获了一个助手,更是为这簇注定要挑战整个时代蒙昧的火焰,添上了第一根坚实的薪柴。
他相信,假以时日,这星星之火,必成燎原之势。
而他陈远的故事,伴随着这第一个追随者的脚步,即将翻开更加波澜壮阔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