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察疑院那方僻静的小院,天色已近黄昏。残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远顾不上休憩,立刻将阿青唤至书房。
他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心包裹的纸包,在书案上缓缓展开。昏黄的光线下,那撮幽蓝色的粉末愈发显得神秘而诡异,仿佛凝固的夜空碎片,闪烁着微弱而执拗的光芒。
“阿青,”陈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你立刻去京城几家信誉最好的颜料铺和药铺,悄悄打听此物。记住,只问质地、色泽、可能的用途,莫要提及来源,也莫要声张。”
“是,大人!”阿青深知此物关键,郑重接过纸包,分出一小部分另存,将其余的仔细收好,转身便匆匆离去。
陈远目送阿青离开,目光再次落回那点剩余的蓝色上。仅凭肉眼观察和有限的知识,他无法确定这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有一个人,或许能解开这个谜题。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略一沉吟,提笔蘸墨。笔尖在纸上游走,字迹沉稳而清晰。他简要说明了粉末的发现经过及其特殊性,语气诚恳,以请教的口吻,希望苏清月能凭借其广博的医学和药材知识,予以辨识。写罢,他将信笺与那点珍贵的粉末样本一同封入一个狭长的木匣中,再次唤来一名可靠的下属,命其火速送往太医署,务必亲手交到苏医官手中。
太医署内,苏清月收到木匣,打开看到陈远的亲笔信和那抹异样的蓝色,秀美的眉头微微蹙起。她没有丝毫耽搁,屏退了药房内的杂役,只留下一盏明亮的油灯。
她先将粉末倒在了一张光滑的白瓷盘上,借着灯光,用纯银的药匙轻轻拨动,仔细观察其色泽与质地。那蓝色深邃而纯净,绝非寻常矿物颜料所能比拟。她凑近些,几乎摒住了呼吸,仔细嗅闻,只闻到一丝极淡的、近乎于无的尘土气息,并无特殊药味。
接着,她取来清水、淡醋、酒液等不同的溶剂,分别放入小巧的玉碗中,用银针挑起微量粉末投入。粉末在清水中缓缓下沉,并未溶解,水色依旧澄清;在醋液中亦无变化;唯有在酒液中,似乎悬浮得稍久一些,但最终也沉入碗底。
苏清月并未气馁。她取来一盏小巧的银匙,用镊子夹起几乎肉眼难辨的一小粒粉末,置于匙心,然后移到油灯火焰的外焰上小心灼烧。火焰舔舐着银匙,那点蓝色在高温下并未立刻变色,反而似乎更加深邃,隐约间,仿佛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异样气息逸散出来,转瞬即逝。待冷却后,粉末颜色依旧,但银匙底部留下了一丁点几乎看不见的白色残留。
一系列严谨而细致的检验完成,窗外已是星斗满天。苏清月洗净双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但眼中却闪烁着明悟的光芒。她整理了一下官袍,没有等到次日,便决定亲自前往察疑院。
察疑院书房内,烛火通明。陈远正在翻阅卷宗,听闻苏清月夤夜到访,立刻起身相迎。
“苏大人,深夜劳烦,实在过意不去。”陈远拱手道。
苏清月还了一礼,脸上带着奔波后的微红,但眼神清亮:“顾大人客气了,案情要紧。”她步入书房,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大人所询之物,下官已仔细查验过了。”
陈远请她坐下,亲自斟了一杯热茶递过去,目光专注地等待下文。
苏清月接过茶杯,并未饮用,将其轻轻放在一旁,神色笃定地开口:“若下官判断无误,此物应是‘青金石’研磨而成的极细粉末,而且纯度极高。”
“青金石?”陈远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脑海中迅速搜索,却一无所获。
“正是,”苏清月点头,详细解释道,“此物并非中土所产,乃源自极西之地,是一种颇为珍贵的宝石。其色湛蓝,犹如雨后天晴之苍穹,亦如深海之底蕴,色泽沉静而雍容。因其开采不易,运输艰难,在中原价值不菲,绝非寻常人家所能拥有。”
她顿了顿,继续道:“其粉末用途,主要集中于两处:其一,是宫廷画师,尤其用于绘制寺庙壁画、重要道场景观或御用卷轴中,诸如佛祖发髻、仙人衣袂、或是特定仪轨中的天空与水域,因其色泽稳定,历久而不褪,堪称蓝色颜料中的翘楚;其二……”
苏清月的语气微微凝重了些:“则见于一些极其古老、或行事隐秘的宗教仪式之中。在这些仪式里,青金石粉被赋予神圣意味,视为能沟通天地、净化场域、甚至引导灵魂的‘圣粉’,常用于绘制法阵、加持法器,或由高阶祭司在某些关键步骤中洒落。”
宫廷画师!宗教仪式!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闪电,在陈远的心中炸开,照亮了原本迷雾重重的思路。孙福,一个职位低微、生活清贫的京兆府小吏,他的指甲缝里,怎么会出现连宫廷都视若珍宝的青金石粉末?这绝非偶然沾染的尘土!
他强压下心头的震动,追问道:“苏大人博闻强识,令人佩服。却不知,在京城之地,除了宫廷将作监严格管控的库存之外,还有哪些地方,或者哪些人,有可能经常接触、乃至使用这等昂贵的青金石粉?”
苏清月沉吟片刻,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轻轻划动,整理着思绪:“将作监管理森严,流出不易。至于宗教用途……除了皇宫内苑特定的祭祀大典,或许只有那些历史悠久、香火鼎盛且财力雄厚的大寺庙,为了装饰重要殿宇或举行最高规格的法事,才会备有少许。再或者……”
她抬起眼帘,目光与陈远相遇,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 caution(谨慎):“……便是某些不为世人所知、行事诡秘的教派宗族。这类组织,往往传承古老,拥有不为人知的财力与渠道,且对其信仰和仪式有着近乎偏执的坚持,在重要的秘密仪典上,使用此等‘圣物’也并非不可能。”
秘密教派!
这四个字,如同蓄势已久的重锤,狠狠敲击在陈远的心弦之上,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回响。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将这一切与那个如影随形的名字——“轮回宗”——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这个组织崇拜轮回,行踪莫测,势力盘根错节,完全具备获取并使用青金石粉的动机与能力!
孙福之死,绝非表面看来的突发心疾那么简单!这幽蓝色的、来自遥远西方的矿物粉末,就像一条被偶然发现的、纤细却无比坚韧的丝线,一头系着一个小吏不明不白的暴毙,另一头,则隐隐指向那个潜藏在京城繁华表象之下、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
线索,终于再次浮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