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云逸就是“暗痕”的瞬间,墨尘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沉入冰窖。议事厅内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仿佛也失去了温度,只留下冰冷的光斑,映照着他骤然苍白的脸色。
他没有立刻行动,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任由那股混杂着震惊、背叛、痛惜乃至一丝荒谬的复杂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在胸中疯狂冲撞。
云逸。
那个名字在他脑海中回荡,带着往昔记忆的重量,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云逸的情景。那是在道枢成立初期,一次面向散修的招募考核上。少年瘦弱,衣衫陈旧,站在一群或精明或强悍的散修中显得格格不入。他考核成绩并不突出,甚至有些笨拙,唯独在一项关于上古符文辨别的冷门测试中,展现出了惊人的专注和一种近乎本能的理解力。当时负责考核的林婉清都有些犹豫,是墨尘,看到了那少年眼底深处对知识纯粹的光,力排众议,将他留了下来。
“给他一个机会,” 他当时对林婉清说,“道枢需要的,不光是能打的刀剑,也需要能照亮前路的烛火。”
他记得云逸刚加入时的那份小心翼翼和感激。总是躲在藏书阁的角落,抱着一堆晦涩的古籍,像一只害怕惊扰外界的小兽。是他一次次鼓励他,给他资源,让他负责那些无人问津的古籍整理和研究工作。他看着这个年轻人从胆怯变得自信,从默默无闻到在因果之道上崭露头角,成为道枢不可或缺的“古籍专家”。
他记得云逸在北境归来后,脸色苍白地向他汇报溯影镜中惊人发现时,那颤抖的声音和眼中真实的恐惧。那一刻,他甚至还安慰他,让他不要害怕,承诺会查明真相。
“多么完美的伪装……” 墨尘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原来,那恐惧并非源于对叛徒的惊惧,而是源于自身可能暴露的恐慌!那专注研究的形象,那看似无害的腼腆,那因“躺平”而意外发现自身价值的励志故事……一切的一切,竟然都是一层精心编织的面具!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每一个曾经觉得温暖、欣慰的瞬间,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冰锥,刺穿了他对“同伴”二字的信任。他想起了云逸在“读书会”上认真分享古籍知识的样子,想起了他突破金丹时那发自内心的、带着泪光的笑容,想起了他无数次熬夜推演模型,只为找到一个可能线索的执着……
这些,难道都是假的吗?
一种深沉的悲哀淹没了他。不是为了自己被欺骗,而是为了那个曾经在他眼中闪烁着纯粹求知光芒的少年。究竟是什么,让那样一个看似纯粹的灵魂,走上了背叛的道路?是为了追求那些来自天外的、禁忌的知识?是被银袍人以某种方式控制?还是从一开始,他加入道枢,就是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情感在嘶吼,催促着他立刻冲出去,抓住云逸,质问这一切!用最严厉的手段,清算这份彻头彻尾的背叛!
但理智,如同冰冷的枷锁,死死地禁锢着他的冲动。
不能打草惊蛇。
这四个字,重于山岳。云逸只是“暗痕”,是内应,是棋子。他的背后,是那个神秘的“时序理事会”,是那些能够操控时间的银袍人。拿下云逸容易,但因此而断掉了追查其背后势力的线索,甚至可能引发对方狗急跳墙,给道枢带来无法预料的灾难,那才是真正的失败。
他必须冷静,必须像一个最冷酷的猎手,布下一个能将云逸及其背后势力一网打尽的局。
墨尘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腾的情绪压入心底最深处。再次睁开时,那双眸子里只剩下冰封的湖面,不起丝毫波澜,唯有湖底深处,涌动着决然的暗流。
他想起了北境冰原下,时间被冻结的无力感;想起了银袍人首领那湮灭一切的虚无之光;想起了鬼煞真人关于“守住此方天地之‘常’”的告诫;更想起了自己立下的,要守护这片星火与秩序的誓言。
个人的情感,在整体的存续面前,必须让步。
这份认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却也赋予了他一种近乎残忍的坚定。他不再是那个可以凭借喜恶行事的个体,他是天刑道枢的巡察使,是这片秩序的扛旗人。
他开始在脑中飞速规划。云逸既然已经咬饵,看到了那份关于“千幻沼泽”的虚假线索,他必然会想办法将情报传递出去。当务之急,是监控他的一切动向,找出他与外界联系的方式,顺藤摸瓜。
他动用了只有他和鬼煞真人才知晓的、烙印在道枢核心阵法最深处的监控权限,将云逸列为最高优先级目标。云逸的居所、他常去的藏书阁、研究室……所有他可能接触的地方,都被无形的神识之网悄然笼罩。同时,他秘密传讯给绝对可信的、驻扎在南疆“千幻沼泽”附近的暗哨,让他们做好一切准备,布下天罗地网,只待鱼儿游入。
做完这一切,墨尘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灵魂层面的倦怠。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已然完全降临的夜幕,以及夜幕下道枢总部星星点点的灯火。
每一盏灯火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份对未来的期盼。有像赵乾那样耿直的汉子,有像林婉清那样温柔的女子,有像钱满仓那样精明的商人……当然,也有像云逸那样,隐藏在光明下的阴影。
守护,意味着必须看清光明与阴影的全部。
他抬起手,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碗被倾倒在灵植丛中的“暖阳汤”的余温。那不仅仅是一碗汤,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他与过去天真信任的告别。
如今,他即将亲手揭开一道更深的伤疤。这个过程会痛,会流血,但唯有剜去腐肉,新肌才能生长。
夜色深沉,墨尘的身影立在窗边,如同沉默的礁石,承受着内心情感与责任的惊涛骇浪。他知道,从确认云逸是“暗痕”的那一刻起,他脚下的路,便注定铺满了荆棘与霜刃。
但他不会回头。
为了记忆中那个曾经眼神纯粹的少年最终迷失的悲剧不再重演,为了这窗外万千灯火能够持续明亮地燃烧下去,他愿意背负这记忆的重量,握紧这抉择的刀锋,继续前行。
猎网,已然悄无声息地撒下。而收网之时,必将伴随着撕裂与阵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