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布“出关”的墨尘,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的气息似乎更加内敛,眉宇间带着一丝闭关后常见的疲惫与沉淀,与往常并无二致。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的外表下,潜藏着何等汹涌的暗流。
每一次步入议事厅,看着那张巨大的、由万年寒玉雕琢而成的长桌,以及围坐其旁的熟悉面孔,墨尘都感觉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审判。光线从穹顶的明光阵洒落,将每个人的表情照得清晰分明,却也投下了深深浅浅的阴影,恰如他此刻的心境。
赵乾依旧坐在他左手边第一个位置,嗓门洪亮地汇报着边境巡逻队的轮换方案。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膛,墨尘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夜在废弃仓库昏黄灯光下,他手持龟甲、眼神复杂沉重的模样。信任与猜疑,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在他心中缠绕撕咬。“他真的完全可信吗?” 一个声音在心底低语,“那龟甲的出现太过巧合,他的解释天衣无缝,但这会不会是‘暗痕’更高明的伪装?一场精心设计的苦肉计,只是为了获取我更深的信任,从而更好地隐藏在光明之下?” 每当这个念头升起,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便随之而来。怀疑一个数次将后背交给自己的兄弟,这种感觉如同吞下烧红的炭块,灼痛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林婉清。她正轻柔地阐述着新一批“静心丹”的分配计划,声音如涓涓细流,抚慰人心。那清澈的眼眸,温柔的笑意,曾是他疲惫时最有效的慰藉。可此刻,他却忍不住去想:“这温柔之下,是否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冰冷?她精通药理,若她想,是否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悄无声息地达成目的?那日溯影镜中模糊的身影,那腰间的枢机令……会不会是她?” 这念头让他感到一种亵渎般的罪恶感,仿佛玷污了世间最纯净的事物。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指甲却已深深掐入掌心。
钱满仓正唾沫横飞地分析着“功德创投”下一个季度的利润增长点,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烁着对数字和资源最纯粹的热情。“是他吗?” 墨尘暗自思忖,“掌控资源调配,消息灵通,若论谁能最方便地暗中运作,他无疑嫌疑重大。那看似贪财逐利的表象,是否只是为了掩盖更深层目的的保护色?” 他甚至回忆起一些细节,某些看似正常的资源延迟,某些情报的微妙偏差……以往只当是寻常纰漏,此刻却在怀疑的放大镜下,显得疑点重重。
还有云逸,那个因为发现线索而吓得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他的惊恐是真的吗?还是演技?他负责古籍与研究,接触大量隐秘知识,是否早已被某些超越九州的知识所腐蚀?
猜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他心中蔓延,毒害着每一寸曾经充满信任的土壤。他感觉自己仿佛独自站在一片薄冰之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渊,而身边每一个熟悉的人,都可能是那即将踩碎冰层的重量。孤独感从未如此刻骨铭心,即便身处人群中央,他也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比北境的冰风更加凛冽。
会议在看似和谐的氛围中结束。众人离去,偌大的议事厅只剩下墨尘一人。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窗边,俯瞰着下方熙熙攘攘的总部。修士们穿梭往来,交谈声、演练声、甚至远处食堂飘来的灵谷香气,共同构成了一幅生机勃勃的画卷。这是他倾注心血守护的秩序,是他信念的具现。
“若这秩序本身从内部开始腐烂,我的守护还有何意义?” 一个绝望的念头悄然浮现。若“暗痕”真的身居高位,他这些年来的努力,道枢蒸蒸日上的景象,是否都建立在流沙之上?是否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敌人计划的一部分?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引魔盘。冰凉的触感传来,带着一丝稳定的、属于器物本身的沉寂。它不会欺骗,不会伪装,只会对特定的能量产生反应。此刻,它是这片信任荒漠中,唯一能让他感到些许“真实”的东西。还有识海中的混沌珠,那灰蒙蒙的、代表着归墟与终结的力量,此刻反而给他一种奇异的安定感——至少,它的“危险”是明确的,不似人心般叵测。
“不,不能放弃。”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些负面情绪压下。鬼煞真人的话在耳边回响:“守住此方天地之‘常’,便是对一切‘非常’之最好回应。” 内部的蛀虫,也是“非常”的一种。找出他,清除他,同样是守护秩序的一部分。
恐惧和猜疑可以有,但不能被其支配。“我必须比‘暗痕’更有耐心,更沉得住气。” 他对自己说。动用电光火石,打草惊蛇,是上下之策。他需要布一个局,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局。利用引魔盘对那龟甲及其同源能量的感应,利用自己新掌握的光影伪饰能力,更重要的是,利用“暗痕”必然还会有所行动这一点。
一个初步的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型。他需要抛出一些看似绝密、足以影响大局,但又真假难辨的“饵料”,观察谁会忍不住去触碰,谁会露出马脚。这很危险,如同在悬崖边走钢丝,但他别无选择。
就在这时,一名值守弟子在门外禀报:“巡察使,林长老命人送来了新调配的‘暖阳汤’,说是助您稳固闭关所得。”
墨尘身体微微一僵。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拿进来吧。”
一名医护堂的弟子端着玉碗走了进来,碗中汤汁氤氲着熟悉的热气与药香。弟子放下汤碗,恭敬行礼后便退下了。
墨尘盯着那碗汤,久久没有动作。曾经代表关怀与温暖的信物,此刻却像是一杯难以抉择的毒药。“喝,还是不喝?” 他心中天人交战。喝,若汤有问题……不喝,若汤没问题,是否会引起林婉清,或者她背后可能存在的“暗痕”的警觉?
最终,他端起玉碗,走到窗边。他没有喝,而是手腕轻轻一倾,将温热的汤汁无声地洒向了窗外的灵植丛。看着那泛着微光的液体渗入泥土,他心中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这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他与过往那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已经诀别。
他放下空碗,指尖冰凉。
内心的战场,远比北境的冰原更加残酷。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为了那碗曾经能安心喝下的热汤,为了这窗外需要守护的万家灯火,也为了……那或许依旧存在于某处,未曾泯灭的,同伴的真心。
他转身,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如同覆盖在火山之上的积雪。猎杀,开始了。而这一次,猎物与猎人的身份,在暗影中模糊不清。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绝不能先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