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门牌号记错了?或者……个人记号?”李局重复着陈远的话,手指在光洁的桌面上停止了敲击。他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陈远脸上,那里面没有明显的怀疑,也没有轻易的信服,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让人猜不透底下是暗流还是淤泥。“王芳女士选择用这种隐蔽的方式留下信息,对象明确是你,‘小心’两个字,语气不容置疑。这不像一个随手的、含糊的记号。”
陈远感到自己刚才的辩解苍白无力。但他只能硬着头皮,维持着脸上的困惑和一丝因妻子可能身处险境而升起的真实焦虑。“李局长,我真的不明白。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说出来。我也想搞清楚王芳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他语气里带上了恳切,这倒不完全是伪装。
李局看了他几秒,缓缓靠回椅背。“或许吧。有时候,最亲近的人,反而最晚察觉变化。” 他话锋一转,“陈远,今天让你来,看这个字条是其一。其二,是希望你明白,事情正在朝着更深入、也更复杂的方向发展。王芳留下的线索,无论其含义如何,都表明她意识到了危险,并且试图向你预警。这本身,或许能说明一些问题。”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调查组的工作,不仅仅是要查明王芳个人行为的性质,更要理清她可能被卷入的更大网络。‘121’,可能是一个入口。我们需要你的协助,不仅仅是回忆,更是在后续可能出现的辨认、对质等环节中,保持客观,实事求是。”
陈远听懂了其中的暗示。他们可能还会让他看更多的人、照片、证据,甚至可能与王芳或其他相关人对质。而他,必须“配合”,必须“客观”。
“我会配合的。”陈远低声说,垂下目光。
“好。”李局点点头,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和,“今天就到这里。郑组长会送你回去。记住,今天看到、听到的一切,以及王芳字条的存在,属于调查内容,需要严格保密。这对案件侦办,对王芳本人,都很重要。”
“我明白。”陈远应道。
郑组长走上前,示意陈远可以离开了。两人走出办公室,门外两名年轻人依旧肃立等候。一行人沉默地沿着来时的走廊返回。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比来时更加沉重。
走出大楼,雨势未减,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黑色轿车还停在原地。陈远被再次安置在后排中间。车门关闭,引擎启动,轿车缓缓驶出院子,重新投入雨幕中的街道。
回程的路似乎与来时不同,或许是换了路线,或许只是因为心境变了。陈远看着窗外流淌的模糊景色,左手下意识地蜷起,指腹又轻轻摩挲着手背。那两道划痕的触感记忆,与幕布上王芳潦草的“小心 121”字迹,在脑海中不断交叠。
II……121……
如果“II”代表2,那么“121”是某种数字组合。通风管的“”也以“121”开头。这是巧合吗?还是王芳知道的,只是不完整的部分?她写下“小心 121”,是在警告他注意与“121”这个开头相关的一切?那么“311”又代表什么?或者,敲击者传达的“”是一个整体,而王芳只来得及或只知道“121”这个前缀?
保洁员划下的“II”,是在补充什么?强调“121”中的“2”?还是代表“第二次接触”或“第二条线索”?
他感到自己又陷入了那个熟悉的、令人疲惫的猜谜循环。每一次以为抓住了一点实在的线索,比如王芳的字条,却立刻引向更多、更深的谜团。而所有来自暗处的信息,非但不能帮助破解,反而像故意撒下的干扰项,让局面更加混沌。
郑组长坐在前排,一言不发。车内气氛压抑。雨刮器单调地摆动,像是为这沉默打着节拍。
陈远不再看窗外,闭上了眼睛。他需要整理,需要从这团乱麻中,抽出哪怕一根相对清晰的线头。
第一条线:官方调查。焦点是王芳的经济往来和社交关系,怀疑她卷入不法活动。新发现是王芳留下的“小心 121”字条。官方态度:施压与拉拢并存,需要他配合,同时警告保密。
第二条线:暗处联系。包括通风管敲击()、门缝纸条(23,别信眼睛等)、酸奶盒塑料片(III)、门板刻痕(Z)、雨夜歌声(《故乡的云》)、黑色颗粒、保洁员手部划痕(II)。来源不明,目的不明,彼此关系不明。风格混杂,有数字、字母、罗马数字、中文警告、实物、声音、动作。可能来自多方。
第三条线:自身处境。被隔离,被评估,被作为筹码和观察对象。精神压力极大,对家人状况极度担忧,对信息来源和真实性无从判断。
这三条线,第一条是最直接、最沉重的现实压力,第二条是最诡异、最耗神的干扰源,第三条是他必须维持的生存状态——在夹缝中保持基本镇定,配合调查以图自保和家人平安,同时警惕暗处的任何接触,因为无法分辨其善恶。
王芳的字条,将第一条线和第二条线(至少是“”这部分)隐约连接了起来。这非但没有带来 clarity,反而增加了危险感——王芳所“小心”的,或许正是那些暗中传递信息所涉及的事情或人物。
那么,“别信眼睛”的警告,是否也包括了李局、郑组长这些明面上的调查者?保洁员的“II”划痕,是否意味着暗处的联系仍在继续,甚至在监控下尝试突破?
他感到头痛欲裂。这种需要在多重逻辑和可能性之间不断切换、权衡、防备的状态,正在迅速消耗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心力。
车子似乎驶回了相对熟悉的区域。陈远睁开眼,看到窗外掠过的街景有了些模糊的印象。不久后,车子拐进了医院所在的那条路。
当灰白色的医院大楼再次出现在雨幕中时,陈远心里涌起的不是回到临时“巢穴”的松懈,而是一种更深的、如同踏入另一重监牢的窒息感。病房里的寂静、无处不在的监控(无论是明是暗)、那些含义不明的物品残留、还有林医生欲言又止的表情和张主任意味深长的“解脱”之说……都让他感到,这里绝非安全的避风港,而是另一个形态的战场。
车子在医院侧门停下,这里人迹更少。郑组长率先下车,陈远被两名年轻人带下车。雨丝冰凉,打在脸上。
郑组长走到陈远面前,看着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分量:“陈远,李局的话,你要记住。好好休息,配合后续工作。不该想的别多想,不该碰的别碰。” 最后两句,似乎意有所指。
陈远点点头。
郑组长对两名年轻人示意了一下,便转身回到车上,黑色轿车很快驶离。
两名年轻人一左一右,将陈远送回病房所在的楼层。走廊里,灯光依旧明亮,守卫依旧在岗。看到他们回来,守卫只是瞥了一眼,没有多余表示。
来到病房门口,一名年轻人拿出钥匙打开门。陈远走了进去。房间里的一切似乎和他离开时一样,床铺平整,物品原位。
但陈远的心却猛地一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淡的、不属于这里的、类似清新剂又带点金属器械冷感的气味。很淡,若非他刚刚从外面带着湿润空气回来,几乎无法察觉。
而且,床头柜上,那颗他故意留下的黑色小颗粒,不见了。
他离开时,那颗颗粒明明就放在床头柜靠墙的边缘。现在,那里空空如也。
有人进来过。在他离开期间。彻底搜查过,并且拿走了那颗颗粒。
是郑组长的人?还是医院方面?或者是……其他能潜入这里的人?
两名年轻人没有进房间,只是在门口看着他。“好好休息。”其中一人说道,然后关上了门。咔哒一声,门被从外面锁上。
陈远站在房间中央,一动不动。窗外的雨声似乎被隔绝了,房间里的寂静比以往更加厚重,更加……充满被审视的意味。那淡到几乎不存在的气味,和消失的黑色颗粒,像两道无声的宣告:你的一切,都在监视之下;你试图保留的任何非常规物品,都会被清除。
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目光扫过房间每一个角落。通风口,墙壁,天花板,地板,家具……一切看起来都正常。但这种正常,此刻显得如此刻意,如此不真实。
保洁员的“II”划痕,王芳的“小心 121”,消失的黑色颗粒,空气中残留的陌生气味……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针一样刺破了他刚刚在车上勉强建立起来的那一点点梳理的框架。
他意识到,即使回到了这个封闭的空间,危机也并未远离,只是换了一种形式。来自官方的压力以更正式、更不容置疑的方式(李局的谈话)加码;来自暗处的联系以更隐秘、更难以防范的方式(保洁员的接触)持续;而他所处的这个“安全屋”本身,也并非密不透风,反而可能布满了看不见的眼睛和随时会伸出来清理“异常”的手。
他躺到床上,感到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和疲惫。这一次,连在床单或桌面用水写字的那点微弱仪式感,都失去了吸引力。任何动作,任何保留痕迹的行为,都可能被记录,被分析,被清除。
他只能静静地躺着,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左手手背的皮肤,在意识中微微发烫。
II。
121。
小心。
这三个元素,像三块冰冷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在这种信息与猜疑的洪流中,保持不沉没,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但天空并未放晴,只是从铅灰色,过渡到一种更沉闷的、泛着铁锈色的昏暗。
夜晚即将来临。而陈远知道,在这个被严密看管的病房里,夜晚从来不是休息的时间,而是另一种形态的、更加寂静也更加令人不安的考验的开始。这一次,考验的不仅仅是他的神经,还有他对那无声划痕和失踪颗粒背后意味的判断,以及,他能否在看似回归原点的囚笼中,找到新的、极其微小的立足点。成年人的韧性,有时就体现在这种绝境中,依然试图从最细微的异常里,解读出生存的密码,哪怕那密码本身,可能就是陷阱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