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房,锁上门,拉上窗帘。狭小的空间立刻与外界隔绝,只剩下三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李静急切地抓着陈远的手臂,上下查看,仿佛要找出任何可能的新伤痕。王芳则已经接好播放设备,将耳机递给陈远,自己则拿过另一个,神色凝重。
陈远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只是疲惫地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你们先听吧。”
录音开始播放。从陈远进门、坐下,到孙建国最后的离开,一字不漏。咖啡厅的背景音,两人语调的变化,甚至那些微妙的停顿和呼吸声,都被清晰地捕捉下来。
李静和王芳屏息凝神地听着。当听到陈远描述那些“混乱记忆”——旧工地、特殊车辆、有疤的人时,李静的心揪紧了;当听到孙建国追问疤痕细节时,王芳的眉头锁得更深;当听到孙建国提出“静养、沉默、等待”的要求,并留下“下周联系”的悬念时,两人的脸色都变得异常难看。
录音播放完毕。病房里一片死寂。
“他……他信了吗?”李静最先打破沉默,声音发颤,“你编的那些……”
“他至少‘感兴趣’了。”王芳摘下耳机,揉了揉眉心,分析道,“他追问疤痕,说明这个细节可能戳中了他知道的一些人或事。他没有立刻逼你签字,反而给出了‘静养、沉默、等待’的指令,还留下了‘下周联系’的尾巴——这说明,他背后的人需要时间来判断、评估,甚至可能……内部需要协调。他们暂时不敢,或者不想,用最极端的方式处理你了。”
她看向陈远:“陈大哥,你抛出的那个‘饵’,起作用了。他们现在认为,你可能真的知道一些‘旧账’的碎片,但不确定你知道多少、是否可靠,更不确定如果你出事,这些碎片会不会以他们无法控制的方式泄露出去。所以,他们选择了‘控制’和‘观察’,而不是‘清除’。”
陈远缓缓睁开眼,眼底是深深的疲惫。“可我们也更被动了。‘静养、沉默、等待’——等于让我们自己封住嘴巴,切断可能的外援,然后等着他们来决定我们的命运。那张卡……我用了他们的钱,关系就更扯不清了。”
“那两百块你扔了,卡里的钱我们还没动。”李静急忙说。
“可他们默认我们会用。”陈远苦笑,“而且,我们确实需要钱。这就是阳谋。他们知道我们的软肋。”
经济,始终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虽然暂时稳住了安全威胁,但生存压力分秒未减。
王芳沉吟片刻:“现在的情况很微妙。对方暂时收敛了直接的威胁动作,改用软性的控制。这给我们争取了时间,但也意味着,我们必须在这段时间内,找到打破僵局的办法,或者……准备好应对他们下一次出招。”
“下一次……会是什么?”李静不安地问。
“不知道。”王芳摇头,“可能是更具体的‘安排’,比如‘转移’你们去某个‘安全’的地方,实际上是将你们彻底控制起来;也可能是进一步的试探,甚至‘帮助’你‘恢复记忆’;当然,也不排除他们内部意见不一,或者外部压力变化,导致他们改变策略,重新采取强硬手段。”
一切又回到了不确定的迷雾中。只是这一次,迷雾里多了一条名为“控制”的绳索,若有若无地套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接下来的两天,病房里的气氛压抑而诡异。一方面,那种被直接威胁的紧迫感似乎暂时缓解了——没有新的恐怖快递,没有诡异的电话,连医院周围的“闲杂人等”似乎都少了些。但另一方面,一种更沉重的、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感觉弥漫开来。陈远和李静甚至觉得,连护士查房时多问的几句话,护工打扫时多看的几眼,都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审视意味。
陈远的身体在药物的控制下,低烧退了,伤口愈合的隐痛依旧,但整体状态似乎进入了一个平缓期。他能更自如地在病房内走动,甚至可以在李静的搀扶下,去楼下的康复中心进行一些简单的器械训练。身体的每一点恢复,都带来一丝微弱的力量感,但精神上的枷锁却越来越重。
他严格遵守着“静养、沉默”。除了必要的医疗沟通,他几乎不主动和任何人说话。当王芳通过关系介绍来的、一个据说是做工伤法律援助的律师“顺便”来探望,并“不经意”问起事故细节和是否有人接触时,陈远只是茫然地摇头,重复着“记不清了,头疼”。律师无奈离开。
王芳在外面的调查也遇到了瓶颈。关于“阿勇”和江大川的矛盾,有更多传言,但核心内情依然无人知晓。孙建国这个人,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查不到实质的产业或明显的违法行为。至于那些“旧账”,更是石沉大海,仿佛只是存在于陈远“混乱记忆”中的幽灵。
唯一算得上“进展”的,是周警官那边传来一个模糊的消息:上面似乎对江大川涉及的一些陈年旧案(未具体说明)重新有了关注,但只是“关注”,远未到立案调查的程度。这个消息让陈远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火苗摇曳了一下——如果官方力量介入调查江大川的“旧账”,是否意味着他和家人身上的压力会转移?但这也可能让狗急跳墙。
经济上,那十万块的银行卡,像潘多拉魔盒,静静躺在衣柜底层。李静每天看着催费单上不断增加的数字,内心经历着剧烈的挣扎。用,还是不用的选择题,比任何康复训练都更消耗心力。最终,在陈远术后第一次复查(情况稳定,但胸膜粘连风险仍高,需继续用药和休养)后,面对新一笔高昂的检查和药费,李静颤抖着手,第一次从那张卡里取出了五千块钱,支付了部分费用。
取钱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个贼,心跳如鼓,生怕下一秒就有警察或者孙建国的人冲进来。钱交出去,换回收据,她没有丝毫轻松,只有更深的屈辱和不安。这钱是毒药,她清楚,但她不得不饮鸩止渴。
陈远知道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了很久。成年人的尊严,有时候就是在这种一次次的、微小的妥协和屈服中,被慢慢磨蚀殆尽的。
第三天晚上,一直表现得很安静、甚至有些过于乖巧的小宝,突然在睡梦中惊哭起来,怎么都哄不好,只是死死抱着李静,含糊地喊着“坏人……有坏人看宝宝……”。
李静和陈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们哄了许久,小宝才抽噎着再次睡去,但小手依然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角。
孩子不会撒谎,也不会无端做噩梦。这只能说明,那种被窥视、被威胁的恐惧,已经深深渗透进了这个七岁孩子的潜意识里。他或许说不清,但他感觉到了。
这件事,比任何成年人的算计和威胁,都更让陈远感到锥心的痛楚和无力。他可以忍受自己的伤痛,可以算计与恶人周旋,但他无法保护孩子幼小的心灵免受这份阴影的侵蚀。
夜深人静,李静抱着再次睡熟却依然不安扭动的小宝,陈远看着婴儿床里无知无觉、兀自甜睡的陈曦,夫妻俩在昏暗的灯光下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
他们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子,看似暂时安全,实则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看着外界的光影变幻,等待着未知的、可能将他们彻底凝固或碾碎的力量降临。
“下周……”李静喃喃道,声音轻得像叹息。
“嗯。”陈远应了一声,目光转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下周,孙建国会再次联系。下一次接触,是带来“安排”,还是新的试探?是危机的升级,还是转机的出现?
他们不知道。他们只能在这令人窒息的“平静”中,积蓄着最后的力量,等待着下一轮无声惊雷的炸响。而这一次,他们手中能用来抵挡或反击的,除了那份越来越沉重的录音,除了那点可怜的身体恢复,除了彼此紧握的、冰冷的手,还有什么?
成年人的战争,往往没有冲锋的号角,只有在这种煎熬的等待中,慢慢熬干希望,又或者,在绝境中淬炼出最后的、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星。陈远知道,他和他的家,正站在这个临界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