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咖啡厅走回病房的路,陈远觉得比去时更加漫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背负着千斤重担。手中的银行卡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冰冷而尖锐的触感,与他胸腔里那团灼烧的闷痛形成诡异的对比。十万。这个数字在他贫瘠的财务困境里,不啻于天文数字。它能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能让他不必再为明天的药费发愁,能让李静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那么一丝。
但它更是一份毒饵。是对方在告诉他:看,我们不仅能让你痛苦,也能给你“甜头”。服从,就有钱拿,有“安稳”可期;反抗,就失去一切,包括最珍视的家人。
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医院后门熟悉的消毒水气味越来越浓,可陈远却感觉像是从一个更深的冰窟走回来,四肢百骸都透着寒意。他努力控制着呼吸,不让急促的喘息暴露内心的惊涛骇浪,但额角渗出的冷汗和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却骗不了人。
推开病房门,李静和王芳几乎同时从椅子上弹起来。李静几步冲到他面前,嘴唇哆嗦着,上下打量,仿佛在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小宝也扑过来抱住他的腿。王芳则迅速关上门,反锁,目光锐利地扫过陈远全身,最后落在他紧握的右手上。
“远哥,你怎么样?没事吧?他们有没有对你……”李静的声音带着哭腔。
陈远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将一直紧握的右手摊开。那张深色的银行卡,安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
“这是……”王芳皱眉。
“孙建国给的。”陈远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十万。密码六个零。说不管谈不谈得成,先应急。”
李静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她不是没见过钱,但此刻这张卡代表的绝不是善意,而是赤裸裸的收买和更深的陷阱。“你……你收了?”
“他放下就走了。”陈远闭上眼,疲惫地靠在床头,“我没法当场扔掉。” 那不是骨气的问题,而是在那个环境下,任何激烈的拒绝都可能引发不可控的后果。对方可以轻易将这解释成“好意被拒”,然后采取下一步行动。
王芳拿过那张卡,仔细看了看,是最普通的储蓄卡,没有任何特殊标记。“先不管这个。见面情况怎么样?他说了什么?” 她更关心谈话内容。
陈远睁开眼,看了一眼王芳,又看向紧张万分的李静,示意王芳:“录音……”
王芳立刻会意,从随身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播放器和一个耳机。陈远将夹克内袋里那个纽扣状的录音设备取出,递给王芳。王芳熟练地连接,将耳机递给陈远,自己也凑近准备听。
录音的质量比预想的好,孙建国的声音清晰可辨,陈远自己的声音则显得更加虚弱和沙哑。当播放到孙建国开出条件,特别是那句“你可能永远没有机会,看着你的儿子长大,女儿叫你爸爸了”时,李静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汹涌而出。小宝虽然听不懂具体的话,但妈妈的样子让他害怕,也跟着小声啜泣。
王芳的脸色也越来越沉。直到录音全部播放完毕,病房里只剩下压抑的哭泣和沉重的呼吸声。
“他们要你签事故全责声明,还要你‘忘记’所有旧事。”王芳总结道,语气冰冷,“这是典型的封口加脱责。事故本身他们可能并不太怕,至少不像怕那些‘旧账’。他们真正想掩埋的,是别的东西。而且,他们提到了‘藏在暗处的人’,暗示如果他们谈不拢,那些‘没耐心’的人就会动手。这是把威胁具体化,也是推卸责任——万一出事,可以推到‘不明势力’头上。”
陈远点头,摘下耳机,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们给了三天时间考虑。下周一,同样的地方,等答复。”
“不能答应!”李静擦掉眼泪,语气却异常坚决,带着一种母兽护崽般的狠厉,“远哥,这字不能签!签了就等于承认是你自己害了自己,工伤赔偿、事故真相,全都完了!而且,那些‘旧账’……我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怎么保证‘忘记’?他们这是要我们永远被捏着把柄!”
王芳看向陈远:“李静姐说得对。签了字,拿了钱,你就彻底被绑死了。他们会有一万种方法让你‘必须忘记’。而且,谁能保证他们真的会‘摆平’麻烦?也许麻烦就是他们自己。给了钱,可能只是暂时稳住你,等你签了字,价值利用完了……”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
陈远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那张卡像烧红的铁,烫着他的手,更烫着他的心。他当然不想签,不想屈服。可是,不签的后果呢?对方已经明确威胁到了孩子的安全。警方能提供二十四小时的贴身保护吗?能保护多久?他自己的身体状况,又能支撑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多久?还有那无底洞般的医疗费用……
成年人的选择,往往不是对与错,而是在“糟糕”和“更糟糕”之间,痛苦地权衡。签了,可能坠入深渊;不签,可能立刻被推下悬崖。
“钱……”陈远看着那张卡,声音干涩,“我们需要钱。”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李静和王芳心上。现实就是如此残酷。骨气和原则,在生存和至亲的安全面前,有时不得不被称量、被妥协。
李静刚刚升起的决绝,瞬间被这句话击得摇摇欲坠。她看着丈夫消瘦苍白的脸,看着床头柜上厚厚的催费单,看着小宝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再想想婴儿车里嗷嗷待哺的陈曦……是啊,他们需要钱。迫切需要。
“这钱……是赃款。”王芳艰难地说,“而且,拿了,就说不清了。”
“我知道。”陈远的声音很低,“但眼下……药不能停,账不能欠,孩子要吃奶。”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红血丝,那里面的挣扎和痛苦,让李静和王芳不忍直视。“三天……这三天,我们必须想出办法。要么,找到不用签字也能摆脱困局的路;要么……” 他停顿了很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就得考虑,怎么签,才能留下后路,或者,争取到真正的‘安稳’。”
留下后路?在这样不对等的、充满欺诈和威胁的“交易”中,弱者怎么可能留下后路?王芳心里一片冰凉。她明白陈远的潜台词:如果最终无路可走,为了家人的眼前安全和生存,他可能被迫接受条件,但必须尽可能在里面埋下伏笔,或者……想办法反制。
这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录音,”陈远看向王芳,“能作为证据吗?”
王芳仔细回想了一下录音内容:“孙建国的话有威胁意味,但也比较含蓄,更多的是‘分析利弊’。他并没有直接说‘如果你不签,我就杀你孩子’这类明确的话。这份录音可以作为辅助证据,证明他们接触你、试图收买和施压,但想靠这个定对方的罪,很难,尤其是他们可能推脱说只是‘调解纠纷’、‘言辞不当’。不过,”她话锋一转,“如果结合其他证据,比如后续他们的行动,或者找到他们与事故、与‘旧账’的直接关联,这份录音的价值就会大增。”
也就是说,录音本身不是王牌,但可能是一把钥匙,或者一条线索。
“先复制几份,分开保管。”陈远叮嘱。
王芳点点头,开始操作。
李静默默地将那张烫手的银行卡拿起来,手指微微颤抖。她走到窗边,对着光看了看,仿佛想透过这小小的塑料片,看穿背后那张无形的网。然后,她走回来,将卡放在陈远手里。
“远哥,卡你拿着。”她的声音平静了一些,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怎么决定……我听你的。但是,”她抬起头,泪光后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如果最后真的要签什么……我要在场。无论什么后果,我们一起担。”
陈远握紧了银行卡和妻子微凉的手,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音。他知道,无论他做出什么选择,这个选择的重压,都将由这个瘦弱的女人和他一起承担。这既是支撑,也是更深的枷锁。
王芳将复制好的录音备份妥善收好,心情沉重。她知道,接下来的三天,将是这个家庭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三天。陈远必须在伤病的折磨、经济的压力、家人的安危、未知的威胁之间,走出一条生路。而这条生路,目前还隐藏在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之后。
“陈大哥,”王芳最终开口,“这三天,我会动用所有能用的资源,尽可能查孙建国和‘阿勇’,还有他们可能怕的‘旧账’到底是什么。另外,周警官那边,我会以‘咨询’的名义,把录音里不涉及核心威胁的部分内容,模糊地透露一些,看看警方的反应。你这边……尽量保持冷静,养好身体。无论最后做什么决定,体力都是本钱。”
陈远默默点头。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精神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消耗着他所剩无几的能量。
夜幕降临,病房里没有开大灯,只有一盏昏暗的壁灯。李静哄睡了小宝和陈曦,自己却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陈远躺在床上,手里依旧攥着那张银行卡,目光空洞地盯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十万块,像一道惨白的光,照亮了他们逼仄绝望的生存空间,却也投下了更加浓重、更加狰狞的阴影。接受,还是拒绝?生存,还是尊严与真相?
这张烫手的卡,和口袋里那份冰凉的录音,成了陈远未来三天,乃至更久时间里,必须日夜面对的残酷命题。成年人的世界,没有简单的答案,只有带着血泪的权衡,和在悬崖边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下一步。而下一步,迈向何方,他必须在三天内,给自己,也给这个濒临破碎的家,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