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造文件的出现,像一道森冷的阴影,将王芳那番“千万小心”的警告,变成了沉甸甸压在李静心头的现实。她不再仅仅是那个为丈夫病情和医疗费焦虑的妻子,更成了一个需要时刻提防暗处冷箭的“目标”。这种认知,让她在照料陈远和孩子的每一个日常动作里,都掺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她总是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视门口,对任何敲门声都先是一惊,哪怕是送药的护士。给孩子们喂饭时,她会突然停下,侧耳倾听走廊里的动静。夜里,陪护床上一点微小的吱呀声,都能让她瞬间惊醒,冷汗涔涔。
然而,与这份日益增长的警惕和恐惧相对的,是陈远缓慢却持续的复苏。这复苏,不再仅仅是生理指标的改善,而是意识的逐渐回归,像退潮后显露出的、布满伤痕却依然坚实的礁石。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冬日的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吝啬地洒进病房,在陈远的床头投下一小块暖黄的光斑。李静刚给陈曦喂完奶,正拿着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为陈远擦拭脸颊和脖颈。他的皮肤依旧苍白松弛,但触感不再那么灼热烫人。李静的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手下的肌肤微微动了一下。低头看去,陈远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不再是以往的涣散、茫然或惊恐,而是一种疲惫的、却异常清晰的专注。他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愧疚,有痛苦,有依赖,还有一丝李静几乎不敢辨认的、属于“陈远”的温和与歉然。
李静的手僵住了,毛巾停在半空。她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清明。
“……小……静。” 陈远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开合,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风箱的余响,却异常清晰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两个字,仿佛耗尽了他积攒的全部力气。但李静的眼泪,却在这两个字落下的瞬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之前那种绝望的、痛苦的哭泣,而是一种混合了狂喜、委屈、心酸和巨大释然的宣泄。他终于能认出她了,能叫出她的名字了!这不是梦,不是幻觉!
“远哥……远哥你认得我了?”她哽咽着,紧紧握住他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将脸埋在他冰凉的手背上,泪水迅速浸湿了皮肤。
陈远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蜷缩了一下,回握住了她的手,力道微弱,却带着一种明确的回应。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脸上,看着她汹涌的泪水,看着她憔悴却此刻焕发出光彩的脸庞,他眼中的愧疚之色更浓,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别说话,远哥,别着急。”李静连忙抬起头,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挤出一个笑容,“你醒了就好,认得我就好。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们都在这里,小宝,曦曦,都在。”
她示意小宝过来。小宝怯生生地走到床边,仰头看着爸爸。陈远的目光艰难地转向儿子,那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他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看形状,是“小宝”。
小宝的眼泪也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扑到床边,小手抓住爸爸的胳膊:“爸爸!爸爸你醒了!你不睡了吗?”
陈远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眼神里充满了怜爱和痛楚。
这短暂却清晰的互动,像一道强烈的光,驱散了连日笼罩在李静心头的部分阴霾。陈远在好起来,真真切切地在好起来!这比任何善款、任何希望都更让她感到踏实。
然而,清醒带来的,不只是慰藉。当陈远的精神状态进一步稳定,能够进行更长时间的简单交流(主要通过眼神、极其轻微的动作和含糊的单音节词)后,那些被他压抑在病痛和恐惧之下的记忆碎片,也开始逐渐浮现。他开始在夜里做噩梦,身体无意识地挣扎、抽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充满恐惧的嗬嗬声。有时白天昏睡中,也会突然惊醒,眼神惊恐地四处张望,直到看到李静在身边,才慢慢平静下来,但眼底那层深重的恐惧却久久不散。
李静知道,那些在陌城经历的地狱般的日子,正在以另一种形式折磨着他。她不敢问,怕刺激到他。但陈远偶尔清醒时,看向她的眼神里,除了依赖和歉疚,也开始掺杂一种欲言又止的焦虑和担忧。
这天傍晚,王芳过来时,陈远刚好是醒着的,精神看起来比前几天都好一些。王芳很惊喜,上前温和地跟他打招呼,简单介绍了自己。陈远看着她,眼神里有些困惑,但还是努力点了点头。
趁着陈远又有些昏昏欲睡,王芳把李静叫到病房外,低声道:“李姐,陈大哥恢复得比预想的快,这是大好事。但接下来,有些事可能需要让他慢慢知道,也需要他参与决定了。”
李静的心微微一沉。“什么事?”
“主要是两件。”王芳语速平缓,尽量不让李静感到太大压力,“第一,关于后续手术。刘医生说,陈大哥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可以开始更系统地评估手术适应症和风险了。我们需要尽快决定是否进行,以及何时进行。这笔费用,‘仁心救助’的追加捐助如果落实,基本可以覆盖,但前提条件我之前跟你提过。这件事,最终需要陈大哥本人知情并同意。”
李静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她还没有跟陈远提过手术和捐助条件的事。
“第二,”王芳的声音压得更低,神色也更严肃,“是关于外部的……那些麻烦。江大川,还有那封伪造文件。虽然我们暂时挡了回去,但对方显然没有放弃。他们可能会尝试其他方式接触,或者施加压力。陈大哥是当事人,他可能掌握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关键信息。在他精神能承受的范围内,我们或许需要了解,他在陌城到底卷入了什么事情,惹到了什么人。这有助于我们判断风险,提前防范。”
了解陌城的事……李静的心揪紧了。那无异于让陈远重新撕开刚刚结痂的伤口。可是,王芳说的有道理。不知道敌人是谁,不知道危险来自何方,他们就像蒙着眼睛在雷区行走。
“我……我怕他受不了。”李静的声音发颤。
“我明白。”王芳握住她的手,“所以我们不能急,要慢慢来,要看他的状态。但这件事,不能回避。否则,我们永远处于被动。”
回到病房,陈远又睡着了,眉头却微微蹙着,似乎梦里也不得安宁。李静坐在床边,看着他瘦削的、写满苦难的脸庞,心中充满了矛盾和挣扎。她既为他的清醒和好转而欣喜若狂,又为他即将要面对的、来自身体内外的双重压力而感到心疼和恐惧。
清醒,意味着希望,也意味着必须直面残酷的现实和未愈的创伤。意味着这个家,不再是她一个人扛着所有重量蹒跚前行,但同时也意味着,那些艰难的选择和危险的秘密,需要他们两个人共同去承担、去面对。
窗外的最后一抹天光消失,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映在病房的窗户上,朦胧而遥远。李静轻轻抚平陈远微蹙的眉头,低声自语,又像是在对沉睡的丈夫诉说:“远哥,别怕。再难的路,我们这次一起走。不管要面对什么,我们一起。” 夜色温柔地笼罩下来,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声响和一家人平稳的呼吸。而真正的考验,伴随着陈远的清醒,才刚刚拉开序幕。李静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要比以往更加小心,更加坚定。因为他们要守护的,不再只是一个脆弱的生命,更是一个正在艰难重拾的、完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