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里的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与粗重的呼吸声中缓慢流淌,仿佛粘稠的胶质。昏黄的灯光似乎也染上了病气,变得有气无力。李静靠着冰冷的墙壁,怀里是沉睡的陈曦,眼皮沉得如同灌了铅,却不敢真正合上。每一次陈远压抑的咳嗽声,每一次小宝在睡梦中不安的呓语,都像细针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陈远的额头依然烫手,呼吸粗重而急促,间隔越来越短的咳嗽带着痰音,在狭小空间里回荡,令人心惊。李静每隔一会儿就用湿毛巾给他擦拭额角和脖颈,那皮肤滚烫的温度让她心慌。手臂伤口处的纱布虽然没有再渗血,但周围的皮肤红肿得更加厉害,隐隐有发热的趋势。她不懂医,但直觉告诉她,情况在恶化,单纯的退烧药和消炎药可能压不住了。
她摸了摸贴身口袋里剩下的钱,薄薄的一小叠,是最后的指望。这点钱,去医院挂号、检查、开药都远远不够,更别说可能的住院。而且,去医院意味着暴露。陈远口中那个“要处理干净”的威胁,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老六那伙人,手眼可能不通天,但在这种城乡结合部、灰色地带,他们的触角或许能伸到一些小诊所甚至医院的急诊外围。带着陈远这样特征明显(重伤、外地口音)的病人去医院,风险太大。
可是,不去医院,他可能撑不下去。李静看着陈远在昏睡中依然紧蹙的眉头,看着他瘦削脸颊上不正常的潮红,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那个可怕的念头刚一冒头,就被她狠狠掐灭。
必须想办法!天快亮了,白天行动比夜晚更引人注目,但也或许有别的机会。
她轻轻将陈曦放在床上,挨着小宝。然后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麻木的四肢,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冰凉粗糙的木板上,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巷子里还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鸡鸣和更远处主干道早班车的轰鸣。暂时安全。
她回到床边,就着昏暗的灯光,再次清点物品和钱财。钱,只够维持一两天最基本的饮食和买点最普通的药。证件都在。还有一把旧剪刀和那瓶廉价防狼喷雾。这就是他们全部的资源。
需要钱,需要更有效的药,需要离开这里的途径。这三者环环相扣,却都难以解决。她想到了求助,但在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能向谁求助?报警?陈远欠的是非法高利贷,自身也可能被胁迫做过一些灰色地带的事(比如他提到的偷材料未遂),报警会不会把他也牵连进去?而且,警察会相信她吗?会立刻提供保护吗?她不敢赌。老板娘?昨晚那意味深长的告别,已是极限。
或许……可以冒险回一趟旅社?她还有些不重要的行李在那里,或许能翻找出一点遗漏的钱或值点小钱的东西?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她自己否决。旅社已经被盯上,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就在她心思纷乱,一筹莫展之际,床上的陈远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猛烈,他整个身体蜷缩起来,脸憋得发紫,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李静慌忙过去扶住他,拍着他的背。咳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陈远瘫软在床上,大口喘着气,嘴角竟渗出了一丝淡淡的血沫!
李静的脑袋“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咯血!这绝不是好兆头!
“远哥!远哥你怎么样?”她声音发颤,用毛巾擦去他嘴角的血迹。
陈远半睁着眼睛,眼神涣散,充满了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采取行动!医院去不了,那就去找医生,私下里找!李静想起了昨天买药的那个小诊所老板娘。那个女人,虽然市侩严肃,但最后多给了抗生素,还出言提醒,或许……或许有一丝可能?
这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不是绝路的路径。尽管同样充满不确定性,甚至可能被出卖,但比起眼睁睁看着陈远病情恶化,她必须一试。
她迅速做出决定。天马上就要亮了,她必须趁清晨人少时行动。
“远哥,你坚持住,我出去找医生,马上就回来。”她俯身在陈远耳边,用尽可能坚定的语气说,“小宝,爸爸病了,妈妈要出去一下,你照顾爸爸和妹妹,像昨天一样,锁好门,任何人来都不开,记住吗?”
小宝已经被刚才陈远剧烈的咳嗽吓醒了,此刻小脸苍白,紧紧抓着爸爸的手,听到妈妈的话,他用力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妈妈,你快去,我会看好爸爸和妹妹。”
李静亲了亲小宝的额头,又看了一眼昏迷中痛苦喘息着的陈远和熟睡的陈曦,心如刀割。她将最后一点钱大部分留下,只带了少量作为可能的“诊金”,又将防狼喷雾塞进小宝手里,教他最简单的用法(尽管知道作用有限)。然后,她狠狠心,拉开房门,闪身出去,再次将门反锁。
黎明前是一天中最黑暗寒冷的时刻。巷子里弥漫着破晓前的湿气和寒意,远处天际只有一线微弱的鱼肚白。李静拉紧衣领,低着头,快步朝着记忆中那个小诊所的方向走去。她的脚步有些虚浮,一夜未眠加上极度的焦虑和恐惧,让她的体力严重透支,但意志支撑着她,不能倒下。
街道上已经有了零星早起的人,环卫工在扫地,早餐铺子在生火,对她这个行色匆匆、面容憔悴的女人投来漠然或好奇的一瞥。李静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只是加快脚步。
终于,看到了那个挂着褪色招牌的私人诊所。卷帘门还关着,里面没有灯光。李静的心沉了沉,来得太早了。她不敢在门口久留,转到诊所旁边一条更窄的巷子,找了个背风的角落,蜷缩着蹲下来,眼睛死死盯着诊所门口,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寒冷从地面渗透上来,冻得她牙齿打颤。她脑子里不断闪过陈远咯血的画面,闪过小宝惊恐的眼神,闪过陈曦无知的睡颜。恐惧、无助、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在她心中激烈交战。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亮了一些,远处传来更多的市声。终于,诊所的卷帘门“哗啦”一声被从里面推上去一截,那个严肃的老板娘穿着家常棉袄,出现在门口,开始搬出一些东西,准备开门营业。
李静立刻从角落里站起,因为蹲得太久,双腿麻木,差点摔倒。她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形,快步走了过去。
老板娘看到她,明显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停住了,眉头微微皱起:“你怎么又来了?”目光落在李静更加憔悴狼狈、甚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神情的脸上。
“大姐,求您救救我丈夫!”李静的声音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嘶哑颤抖,她上前一步,几乎要跪下去,“他……他昨天晚上开始咯血了,咳嗽得非常厉害,高烧不退,伤口也红肿得厉害……我实在没办法了,医院去不了……求您,去给他看看吧!多少钱我都想办法!求您了!”
老板娘看着她通红的、饱含泪水却异常决绝的眼睛,又看了看她空空如也、微微发抖的手,沉默了片刻。晨光熹微中,她的脸显得格外严肃。
“咯血?高烧不退?”老板娘重复了一遍,眉头拧得更紧,“那可能不是简单的感染了。肺炎?或者更麻烦的……我这里条件有限,处理不了。”
“我知道,我知道您这里条件有限。”李静急切地说,“但您懂医,求您先去给看看,至少告诉我是怎么回事,该用什么药,或者……或者指条明路。我……我真的走投无路了。”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老板娘又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越过李静,看向清冷寂寥的街道,像是在权衡什么。最后,她叹了口气,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却说道:“等着。我拿点东西。”
她转身回到诊所里面。李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的背影,一股混杂着希望和更大恐惧的热流冲上头顶。老板娘答应了?还是只是去拿点普通的药打发她?
几分钟后,老板娘出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旧出诊箱,身上换了件厚外套。“带路。”她言简意赅。
李静几乎要喜极而泣,连声道谢,连忙在前面引路。两人一前一后,快步穿过渐渐苏醒的街道,朝着那间没有窗户的陋室走去。晨光渐渐驱散黑暗,却照不透李静心头沉甸甸的忧虑和那间小屋中生死未卜的命运。医生的到来是希望,也可能只是将最终的判决,以一种更专业、更冷酷的方式,带到她的面前。而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必须在黎明完全到来之前,做出下一个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