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一夜未归。
李静在沙发上等到后半夜,电视机里重播的春晚小品发出空洞的笑声,像是对她内心焦虑的无情嘲弄。电话打了几次,先是无人接听,后来干脆转入了来电提醒。各种不好的猜测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是车祸?是突发疾病?还是……她不敢再想下去。
天蒙蒙亮时,钥匙插入锁孔的细微声响将她从半睡半醒中惊醒。她猛地坐起身,看到陈远推门进来。他穿着昨天那身衣服,头发凌乱,眼眶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带着一身疲惫和隔夜的寒气。
“你……你去哪儿了?电话也不接,快急死我了!”李静冲上前,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压抑不住的埋怨。
陈远避开她探寻的目光,低着头换鞋,声音沙哑:“没事,单位事情麻烦,处理得晚,就在办公室趴了会儿。”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些,却显得格外生硬。
“什么急事能忙一个通宵?连个电话都不能打?”李静不信,紧紧盯着他。
陈远沉默地走到客厅,拿起水杯灌了几大口冷水,然后重重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搓了把脸。“就是……项目的一些后续问题,比较棘手,说了你也不懂。”他依旧选择隐瞒,那沉重的真相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口,他不知该如何撬动,更怕说出来会砸碎眼前看似平静的生活。
李静看着他回避的姿态,心头那股不安愈发强烈。她了解陈远,如果他只是单纯加班,绝不会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这不是疲惫,这是一种遭受了重创后的颓唐。
“陈远,”她在他对面坐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不能一起扛?是不是工作上出什么大事了?”
陈远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摇头,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真没事,你别瞎想。就是累了,我想先去洗个澡睡一会儿。”
他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进了浴室。很快,里面传来了哗哗的水声。李静独自坐在客厅里,看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空,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那种被隔绝在外的感觉,比直接的坏消息更让人难受。夫妻之间,最可怕的不是风雨来临,而是其中一人提前收起了伞,将另一方独自留在雨中。
接下来的几天,春节假期的氛围被一种无形的低气压取代。陈远以“调休”和“处理项目手尾”为由,依旧每天早出晚归,但李静知道他根本没去单位——她无意中看到了他手机里取消的打卡提醒。他更多的时间是待在咖啡馆,或者干脆在车里发呆,直到正常的下班时间才回家。
他在家的话也变得极少,常常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吃饭时也心不在焉。赵秀芬和陈建国似乎也察觉到了儿子的异常,私下里问过李静。李静只能含糊地以“他最近工作压力大”搪塞过去,内心的疑虑和担忧却与日俱增。
裂痕,一旦产生,便会悄无声息地蔓延。
这天晚上,小宝睡着后,李静终于忍不住,再次走进了书房。陈远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屏幕是暗着的。
“陈远,我们谈谈。”李静关上门,语气坚决。
陈远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戒备和疲惫:“谈什么?”
“就谈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李静在他对面坐下,“你别再用工作压力大来敷衍我。我不是傻子。你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工作上犯了什么错误?经济上出了问题?”
陈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李静的目光。“没有,你别胡思乱想。”
“那你为什么被停职了?”李静终于问出了压在心底几天的话。她是在整理陈远换洗衣服时,在他西装内袋里看到了那张折叠起来的、盖有公司公章的通知函的草稿复印件。虽然只是草稿,但“停职检查”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她的眼睛。
陈远猛地转过头,震惊地看着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想否认,但在李静那双了然且带着痛心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编造的谎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颓然地靠在了椅背上。
沉默,在书房里弥漫,沉重得让人窒息。
良久,陈远才用干涩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将“启明项目”爆雷、公司追责、他被停职调查,以及那一千两百万可能无法追回的巨额损失,和盘托出。
每说一句,他的头就更低一分。这是他作为丈夫和父亲,最不愿意展现的失败和狼狈。
李静听着,心脏一点点沉入冰窖。一千两百万!这个数字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这不仅仅是失去工作的问题,这很可能意味着他们这些年所有的积蓄付诸东流,甚至可能背上沉重的债务。房贷、车贷、小宝的教育基金、双方父母的养老……所有赖以生存的基石,都在这一刻摇晃起来。
她感到一阵眩晕,手脚冰凉。她想质问,想发泄,想问他为什么这么不小心,为什么要把家庭拖入这样的境地。但看着陈远那几乎被击垮的样子,那些话堵在喉咙口,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最终,她只是喃喃地问:“那……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陈远的声音里充满了茫然和无助,“等公司调查结果。可能……最好的结果是开除,最坏的结果……可能需要承担部分赔偿责任。”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件事,”陈远抬起头,眼里带着恳求,“先别告诉爸妈和小宝。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李静看着他,心情复杂。到了这个时候,他想的还是维持表面的平静。可这平静之下,已是暗流汹涌,裂痕遍布。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起身默默离开了书房。
那一夜,主卧室的灯很晚才熄。李静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脑海里翻腾着那一千两百万的数字和各种可怕的后果。身边的陈远,身体僵硬,呼吸沉重,显然也无法入睡。
两人之间,明明只隔着一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曾经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成年人的无奈,不在于遭遇风暴,而在于风暴来临之时,你发现自己无处可逃,还必须咬紧牙关,独自吞咽下所有的苦果,甚至还要在至亲之人面前,努力维持那不堪一击的体面。
裂痕,已经无声地刻在了他们的生活里,也刻在了彼此的心里。而这,或许只是更多无奈揭开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