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儿如同被无形的手缓缓抽丝,一日淡过一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只在清晨和傍晚零星响起,不再有连成片的鼎沸。小区里铺地的红屑被清扫得七七八八,露出了原本的水泥地面。走亲访友的高潮也已过去,生活像一池被投入石子的湖水,涟漪虽在,但水面正逐渐恢复它固有的平静。
转眼到了正月初五,俗称“破五”。
这一天的意义,在老辈人心中,非同一般。它意味着春节的诸多禁忌可以破除,意味着年节里暂停的劳作可以重新开始,也意味着那被隆重请来的“年”,将要被客气地送走,生活将回归它柴米油盐、晨昏定省的日常轨道。
陈远一家,照例是在父母家过的“破五”。氛围与除夕、初一的热烈团圆已然不同,更多了一种节尾的、带着些许倦怠的温馨与松弛。
下午,阳光斜照进客厅,暖洋洋的。赵秀芬和李静在厨房里准备着“破五”的饺子,低声交谈着,声音平和。陈建国没有像年前那样忙于修理或研究二胡,而是和陈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摆着棋盘,进行着一场不紧不慢的对弈。小宝则坐在地毯上,专注地搭建着他的乐高城堡,偶尔抬起头,看看棋盘,又看看厨房的方向。
“爸,您这步棋,可是想了挺久了。”陈远看着父亲凝神思索的侧脸,笑着打趣。
陈建国“唔”了一声,手指夹着一颗棋子,轻轻敲击着棋盘边缘,目光依旧胶着在楚河汉界上:“急什么,‘破五’了,不赶时间。”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年节将尽时特有的、慢下来的从容。仿佛过了今天,那些被“年”暂时搁置的时间感和紧迫感,才会重新回归。
这顿“破五”的饺子,也吃出了与年三十截然不同的滋味。馅料是简单的白菜猪肉,没有除夕那般丰盛和讲究寓意,却更显得家常和熨帖。大家围坐在餐桌旁,不再频繁地互相敬酒祝福,只是安静地吃着,间或聊几句关于天气、关于即将到来的工作日、或者关于小宝开学准备的闲话。
“过了今儿个,这年就算过完了。”赵秀芬夹起一个饺子,轻声感慨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是失落还是释然。
“嗯,过完了。”陈建国应和着,喝了一口饺子汤,“该干嘛,就得干嘛了。”
这话像是说给他自己听,也像是说给在座的所有人听。是对一段浓墨重彩时光的告别,也是对恢复正常生活节奏的确认。
陈远听着,心中了然。对于父母而言,“年”是一道鲜明的时间刻度,是一次集中的情感释放和家庭凝聚。但常年累月的平静生活,才是他们最终的归宿和安心之所。他们需要这节日的热闹来调味,但更依赖日常的平稳来安身。
饭后,收拾停当,天色尚未完全黑透。一家人没有立刻散去,依旧坐在客厅里。电视开着,播放着喜庆的综艺重播,但几乎没人认真去看。一种年节尾声特有的、混合着满足与淡淡倦怠的气氛,在房间里流动。
小宝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兴奋得难以自持,他靠在李静身边,翻看着一本图画书,显得安静了许多。
陈建国拿起茶几上的二胡,却没有拉奏,只是用软布细细地擦拭着琴弦和琴筒,动作轻柔,像在抚慰一位即将暂别的老友。
赵秀芬则拿着手机,翻看着过年期间拍的照片,从团年饭到初一的晨光,从小宝放烟花的瞬间到全家福里每个人的笑脸,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慢慢滑动,嘴角带着回味悠长的笑意。
陈远和李静看着父母的这些细微举动,心中都明白,他们正在以一种安静的方式,进行着内心的“送年”仪式。将热闹收藏进记忆,将身心调整回日常的频道。
“明天,”李静轻声对陈远说,“我们也该把家里的年画、吊钱儿收拾一下了。”
“嗯,”陈远点点头,“小宝的寒假作业,也得督促他抓紧完成了。”
这些具体的、关于“之后”的计划,标志着他们的生活重心,也正在不可逆转地从“过年”模式,切换回寻常轨道。
当窗外的夜色彻底浓重,零星响起了几声“送年”的鞭炮,短促而清晰,像是在为这个漫长的春节,画上最后一个郑重的句号。
陈远一家也起身准备告辞。
“爸,妈,那我们回去了。”陈远说道。
“好,路上慢点。”赵秀芬照例叮嘱,将准备好的、没吃完的熟食和点心给他们装上。
陈建国送到门口,看着他们,顿了顿,又说了一句:“明天,就都该忙了。”
这句话很平常,却让陈远心里微微一动。他看到了父亲眼中那一丝对节日的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准备重新投入生活的、平静的坚韧。
回家的路上,城市华灯初上,车流明显比前几日密集了些,年的帷幕正在落下,日常的喧嚣正在回归。小宝在车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那个乐高小人。
李静看着窗外,轻声说:“感觉像是做了一场热闹又漫长的梦。”
“梦醒了,”陈远握着方向盘,目光平稳地看着前方,“日子还是那个日子,但好像……又被这年节滋养了一遍,能更踏实地往下走了。”
是的,“破五”破开的是年的禁忌与停滞,迎回的是生活本身的脉络与力量。他们的家,在这场年度最盛大的仪式中,汲取了足够的温暖与能量,完成了又一次情感的充电与凝聚。
如今,仪式结束,他们携带着这份积蓄的暖意与力量,从容地,踏实地,回归到那细水长流、烟火人间的寻常岁月里。他们的故事,也将在这“破五”之后的、崭新的日常中,继续绵延书写,平淡,真实,而恒久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