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律师的分析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澜暗涌的湖面,激起的不仅是法律的浪花,更是经济上的巨大漩涡。李静提出向父母求助的想法,像一根刺,深深扎在陈远的心上,比任何外界的指责都更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然而,命运似乎觉得给这个家庭的考验还不够多。就在他们从律师事务所回来后的第二天清晨,一场新的、完全出乎意料的风暴毫无征兆地降临。
起因是李静在准备早餐时,闻到煎蛋的油烟味,突然一阵剧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她冲进卫生间,吐得昏天暗地。起初,她以为是连日来的压力和休息不足导致的肠胃不适,并未太在意。陈远听到动静,走过来,看着妻子苍白憔悴趴在洗手池边的样子,心中一阵抽紧,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没事,可能有点累着了。”李静漱了漱口,勉强直起身,声音虚弱。
但接下来的几天,类似的晨吐症状持续出现,并且伴随着异常的疲惫和嗜睡。一种模糊的、几乎被眼下危机完全掩盖的猜测,如同水下的暗礁,开始在李静的心头隐隐浮现。她不敢确信,也无法相信。在这个他们连自身都难保的时刻,怎么可能?
她独自去药店买了验孕棒。当那清晰无比的两道红杠出现在眼前时,李静感觉整个世界仿佛瞬间静止了。她拿着那小小的塑料棒,站在卫生间的灯光下,久久无法动弹。没有惊喜,没有期待,只有排山倒海的恐慌和无措。
怎么会是现在?为什么是现在?
她扶着冰凉的瓷砖墙壁,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这不是喜悦的泪水,而是被命运再次戏弄的、充满了无力感和恐惧的宣泄。这个孩子的到来,不是希望,而是压向这个濒临破碎家庭的、又一根沉重的稻草。
陈远发现李静在卫生间里待了太久,担心地敲门询问。李静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下翻涌的情绪,打开了门。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里的验孕棒递到了陈远面前。
陈远疑惑地接过来,低头看去。那一刻,他的表情凝固了。先是茫然,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种与李静如出一辙的、深切的惊恐。他抬起头,看向李静,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狭小的卫生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刚刚得知可能面临巨额索赔和法律诉讼,现在又迎来了一个计划之外的新生命。这两种极端的情感冲击交织在一起,让他们都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怎么会……”陈远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李静别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低哑:“我不知道……我……我的周期一直不太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提醒着他们现实的存在。
这个消息,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这个家内部所有隐藏的裂痕和不堪。他们拿什么来迎接这个孩子?微薄且不稳定的收入?可能背负的巨额债务?岌岌可危的夫妻关系?还是那看不到未来的、沉重的压力?
“不能要。”陈远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和绝望,“我们现在这种情况,根本养不起!”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中了李静。她猛地转回头,瞪视着陈远,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和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颤抖。
“我说不能要!”陈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巨大的压力逼得失去了冷静,他挥舞着手臂,语气激动,“我们连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还有那么多麻烦事!再来一个孩子,我们怎么办?啊?你告诉我怎么办?!”
“所以就要杀掉他吗?!”李静的眼泪终于决堤,她嘶喊着,积压了数月的委屈、愤怒、恐惧在这一刻全面爆发,“陈远!这是你的孩子!是一条生命!不是你想不要就能随便丢掉的垃圾!”
“那你要我怎么样?!”陈远也红了眼睛,低吼道,“等着他生下来跟着我们一起还债?一起过这种看不到明天的日子吗?!你这是对他负责吗?!”
“负责?你现在知道负责了?!”李静尖锐地反驳,“当初你做项目的时候怎么不想着负责?!现在你倒来决定一个孩子的生死了?!”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陈远最痛的伤口。他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所有的激动和愤怒都化为灰败的绝望。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门框上,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发出痛苦压抑的呜咽。
争吵戛然而止,只剩下李静压抑的哭泣声和陈远粗重痛苦的喘息。
小宝被父母的争吵声惊醒,光着脚跑出来,站在卫生间门口,害怕地看着里面情绪失控的大人,小嘴一瘪,也跟着哭了起来。
孩子的哭声像一盆冷水,浇醒了被情绪吞噬的两人。李静深吸一口气,强行止住泪水,走过去抱起小宝,轻声安抚着。陈远也抬起头,看着哭泣的儿子和满脸泪痕的妻子,一种铺天盖地的疲惫和无力感将他彻底淹没。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
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像一面最清晰的镜子,照出了他们生活的千疮百孔,照出了他们关系的脆弱不堪,也照出了成年人在现实碾压下的卑微、无奈和残酷抉择。
要,还是不要?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此刻却重逾千斤,牵扯着道德、责任、情感,以及冰冷残酷的现实。无论选择哪一条路,前方似乎都布满了荆棘。
这个清晨,阳光依旧透过窗户照进来,却无法驱散这个家里弥漫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和冰冷的阴霾。意外的生命,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出乎意料的那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