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名为“科汇”的小公司,最终向陈远伸出了橄榄枝。offer来得很快,电话里hR的语气公事公办,通知他下周一报到,职位是高级项目经理,薪资一如面试时所谈,只有他过去的一半。没有欢迎,没有期许,仿佛只是填补一个急需的岗位空缺。
陈远握着电话,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心里五味杂陈。没有预想中的如释重负,也没有重获价值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被现实按着头颅不得不低下的屈辱感,以及一丝绝处逢生的、微弱的确幸。至少,有了收入,哪怕微薄,也能稍微缓解一下李静肩上的重压。
他没有立刻告诉李静。直到周五晚上,两人难得地都在家,坐在客厅里,电视开着,却谁也没看进去。小宝已经睡了,屋子里静得能听到暖气片里水流循环的微弱声响。
“我找到工作了。”陈远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
李静正在翻看一本杂志的手指顿住了,她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查地“嗯”了一声,等待下文。
“下周一上班。在一家叫科汇的小公司,做项目经理。”陈远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工资……是原来的一半。”
他说完,空气再次陷入沉默。他预想了李静可能会有的反应,嘲讽,质疑,或者依旧冷漠。但没有。
李静合上杂志,终于抬起头看向他,眼神里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仔细地、仿佛在确认什么似的看了他几秒钟,然后又是轻轻的一个字:“哦。”
没有追问公司详情,没有评价薪资高低,甚至连一句“恭喜”或“也好”都没有。这个“哦”字,像一块小小的石子投入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它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陈远感到一种疏离。他们之间,似乎连共享喜悦或忧虑的资格都没有了,只剩下最基础的信息通报。
然而,变化还是以另一种极其细微的方式显现出来。第二天,李静没有再去超市做促销。她待在家里,将积攒了许久的衣物彻底清洗晾晒,下午还去了一趟菜市场,买回了比平时多一些的食材。晚上,餐桌上出现了久违的三菜一汤,虽然依旧是沉默地进食,但那种濒临绝境的紧绷感,似乎缓和了毫米。
周一清晨,陈远穿上那套因为久放而需要熨烫才能穿出去的、最好的西装,在熹微的晨光中走出了家门。他没有开车——为了节省开支,李静建议他把车暂时停到父母家附近免费的车位,出行改用地铁。挤在早高峰拥挤不堪、空气浑浊的地铁车厢里,身体随着列车摇晃,陈远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恍如隔世。不久前,他还是那个坐在宽敞独立办公室里,决定着百万项目走向的精英,如今,只是茫茫人海中一个为了一份微薄薪水而奔波的中年人。
“科汇”公司的环境,比面试时感觉的还要局促。办公区挤满了格子间,人员看起来都很年轻,节奏飞快,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被驱赶着的忙碌。他的直属上司就是那位面试他的技术总监,姓吴。吴总监把他领到一个靠角落、堆着杂物的工位,简单交代了几句工作内容和正在跟进的项目,便又匆匆去开会了,没有丝毫客套和寒暄。
同事们对他这个空降的“高级项目经理”似乎也并不好奇,偶尔投来的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也没有人在意。他过去的辉煌和失败,在这里毫无意义。他只是一个新来的、需要立刻产出价值的“老家伙”。
分配给他的项目,是一个客户需求反复无常、内部资源协调困难、前期几乎烂尾的摊子。文档不全,接口人模糊,技术债务沉重。陈远坐在电脑前,看着混乱的项目资料,感到一阵头痛。这不是他擅长的那种从零开始、规划清晰的挑战,而是需要在一片狼藉中寻找生机,需要放下身段、甚至扯皮推诿的泥泞战斗。
中午,他在公司楼下嘈杂的员工餐厅,吃着味道寡淡、价格却不便宜的套餐,周围是年轻同事们高声谈笑的声音,他独自一人,显得格格不入。下午,他硬着头皮,一个个打电话联系客户和内部各个接口的工程师,语气不得不带上几分以前他最不屑的讨好和谨慎。对方或敷衍,或推诿,或直接表达不满,他只能赔着笑脸,耐心沟通。
一天下来,身心俱疲。那种疲惫,不同于过去在宏远时攻克技术难题的耗尽心力,而是一种精神上的磨损,是对自尊心的持续且细微的刮擦。
下班走出办公楼,夜色已然降临。寒风扑面,他紧了紧不算厚实的大衣,走向地铁站。双腿像是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回到家,门厅的灯亮着。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味,李静正在盛饭。小宝跑过来抱住他的腿,嚷嚷着“爸爸回来啦”。
陈远“嗯”了一声,摸了摸儿子的头,换下沾满外面寒气的皮鞋。
餐桌上,摆着简单的两菜一汤。李静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递给他一碗米饭。
没有询问新工作如何,没有关心他是否适应。但陈远注意到,他碗里的米饭比她自己的要多一些,菜也明显往他这边偏了偏。
他低下头,默默吃着。饭菜的味道普通,却带着一股久违的、属于“家”的暖意。这一天的委屈、疲惫、格格不入,在这无声的、细微的关照里,似乎找到了一丝可以安放的缝隙。
他知道,前路依然艰难。在新公司立足不易,那巨额损失的阴影依旧悬在头顶,和李静的关系依旧冰冷。但他毕竟,算是迈出了这艰难的第一步,踏入了一片新的、充满未知与磨砺的“泥泞”。而家里这盏灯,这碗饭,这微不足道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或许,就是他此刻能抓住的、唯一实在的东西。
成年人的世界,所谓的希望,有时并非遥不可及的星辰,而仅仅是深陷泥泞时,脚下那一小块略微硬实、能够借力喘息的土坷垃。他正踩在上面,感受着那份卑微的、却真实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