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过后,白昼便像是被无形的手悄悄掐去一截,夜晚来得愈发早了。风里的凉意也加重了分量,不再是早晚的过客,而是盘桓在整个白日,吹得落叶簌簌,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发出属于这个季节的、干燥而清脆的“余音”。
生活的主旋律依旧是平稳向前的,但在那平稳的基调之下,一些细微的、如同秋叶落地般轻柔的“余音”,却在悄然回荡,丰富着生活的层次。
这“余音”,首先来自陈建国。他不再满足于仅仅记录钓鱼日志,而是从储藏室更深的地方,翻出了一把蒙尘已久的二胡。琴筒上的蟒皮有些松塌,琴弦也锈蚀了,但他却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老友,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怀念与激动。
“爸,您还会这个?”陈远看着父亲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二胡,惊讶地问。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似乎总是与机床、图纸、或者后来的棋盘、渔竿联系在一起,从未与这种充满韵味的乐器有过关联。
陈建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指笨拙地试图调整那根已经失效的琴弓螺丝:“年轻那会儿,在厂里的文艺队瞎混过几天,多少年没碰了,早就忘光了。”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羞怯的生疏,与他平日里那种沉稳甚至有些固执的形象形成了奇妙的对比。
他没有立刻开始拉奏,而是先花了好几天时间,在网上查找资料,又让陈远帮忙买来了新的琴弦、松香,自己戴着老花镜,凭着模糊的记忆和网上搜来的教程,一点点地拆卸、修理、调试那把老旧的二胡。这个过程缓慢而专注,甚至比他研究钓鱼还要投入。当第一个喑哑的、不成调的音符终于从修复的琴弦上艰难地挤出来时,他脸上露出的那种光,竟有几分像小宝解开一道难题时的模样。
这生涩的、断续的琴音,便是他生命中的一道“余音”。那是被漫长岁月和沉重生活掩盖了的、属于他青春时代的,一点点浪漫与闲情的回响。如今,在人生步入相对从容的秋季,这缕余音,终于又被他自己,耐心地、珍重地,重新拾起。
赵秀芬的“余音”,则体现在她开始整理旧物上。不是那种大动干戈的大扫除,而是慢悠悠地,整理一些她自己的小物件——几本夹着干枯花瓣和旧照片的笔记本,一些早已不再佩戴、却依旧保存完好的丝巾和胸针,还有几本她年轻时喜欢的小说,书页已经泛黄发脆。她会坐在午后的阳光里,翻看这些东西,一看就是很久,眼神飘忽,嘴角时而含笑,时而轻叹。她没有过多地讲述这些物件背后的故事,但那专注的神情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诉说,是她个人生命长河中,一些温柔涟漪的“余音”。
小宝的“余音”,则体现在他学习上的进步。那次生态农场之行后,他对自然观察的兴趣有增无减。学校里组织树叶贴画比赛,他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选择最鲜艳的枫叶或银杏叶,而是捡回了许多不起眼的、形状各异的落叶,用胶水仔细地拼贴出了一幅“农场秋收图”,里面有他用棕榈叶纤维束扎成的稻草人,用细小柳叶铺就的田埂,甚至还用松针点缀出了远处的树林。这幅并不算精美、却充满想象力和个人体验的作品,意外地得到了老师的表扬。这份鼓励,如同投入他心湖的一颗小石子,漾开的涟漪便是他探索世界的兴趣和信心,持续发出的、清脆的“余音”。
而陈远和李静,在工作和家庭的平衡中,也时常能听到彼此支持的“余音”。那可能是陈远深夜加班回家时,发现李静在保温杯里给他留好的热茶;也可能是李静遇到工作难题,陈远在睡前看似随意、却总能切中要害的几句点拨。这些日常的、细微的关怀与懂得,是他们感情历经岁月后,沉淀下来的、最动听的“余音”。
周末的家庭聚餐,氛围也因这些“余音”而变得更加丰厚。陈建国可能会在饭后,有些腼腆地拿出二胡,拉上一段极其简单、甚至偶有跑调的《茉莉花》,那生涩的琴音引得小宝捂嘴偷笑,赵秀芬却听得眼神温柔。赵秀芬则会拿出她整理好的旧照片,指给小宝看:“瞧,这是你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多皮。”陈远和李静凑过去看,看着照片上那个陌生的、虎头虎脑的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些来自不同生命阶段、不同家庭成员内心的“余音”,交织在一起,并不喧闹,反而让这个家显得更加深邃、更加立体。它们提醒着陈远,父母的生命并非只有衰老和需要照顾的一面,他们也曾年轻,也有过梦想和爱好,他们的内心,依旧保留着不为人知的柔软角落;它们也让他看到,孩子的成长并非一蹴而就,那些看似微小的兴趣火花,可能需要耐心等待,才能发出照亮前路的光芒。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千堆落叶。
屋内,灯火温暖,余音袅袅。
他们的故事,就在这丰富而温暖的“余音”缭绕中,被赋予了更绵长、更深厚的韵味。这韵味,将伴随着他们,走过接下来的每一个平凡而又不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