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愈发深沉,行道树的叶子几乎落尽,只剩下遒劲的枝干直指天空,像一幅疏朗的水墨画。天气说冷就冷,呵出的气息在清晨凝成白雾,街边开始出现卖烤红薯和糖炒栗子的小摊,那焦甜的香气混合着清冷的空气,构成冬日来临前特有的街头味道。
又是一个周末,陈远带着小宝从兴趣班回来,路过一个糖炒栗子摊,那裹挟着焦糖和栗子香的滚滚热浪极具诱惑力,小宝立刻走不动道了,眼巴巴地望着。陈远笑着买了一袋,刚出锅的栗子烫手,他用纸袋包着,父子俩一边走,一边迫不及待地剥着吃。
栗子肉金黄粉糯,甘甜满口。小宝吃得津津有味,忽然仰起脸问:“爸爸,你小时候也吃过这个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进了陈远记忆的深潭,漾开一圈圈带着暖意的涟漪。
“吃过啊,”陈远放慢脚步,眼前仿佛浮现出旧日街景,“不过那时候,多是爷爷下班路上买了,揣在棉袄兜里带回来,有时候都捂得有点软了,但还是热乎乎的。”
他想起父亲那双大手,带着室外寒气,从口袋里掏出用旧报纸包着的、依旧温热的栗子,塞到他和小宝姑姑手里。那时候的栗子似乎格外香甜,父子三人围在小小的煤炉边,剥着栗子,听着父亲偶尔讲起厂里的趣事,便是冬日里顶顶幸福的时刻了。
这回忆让他心中一动。回到家,他便拎着剩下的大半袋糖炒栗子,带着小宝去了父母家。
推开门的瞬间,屋里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股熟悉的、淡淡的药草香——是母亲在用电药罐熬煮着什么。陈建国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赵秀芬则在阳台收拾她那些耐寒的花草。
“爸,妈,买了糖炒栗子,还热着。”陈远将纸袋放在茶几上。
小宝已经熟门熟路地爬坐到陈建国身边,拿起一个栗子就往爷爷手里塞:“爷爷,剥!”
陈建国放下报纸,脸上露出笑意,接过栗子,用他那有些粗笨却稳定的手指,熟练地一捏,“咔吧”一声,栗壳裂开,露出完整的果肉,他先递给了眼巴巴等着的小宝,然后又拿起一个,慢慢剥着。
赵秀芬也从阳台进来,洗了手,坐到旁边,拿起一个栗子,却没有立刻吃,只是放在手心里捂着,感受着那点残余的热度,眼神有些飘远,轻声说:“你太奶奶在世的时候,到了冬天,就爱在灶膛里给我们煨栗子吃,那才叫一个香呢。”
她很少提起更久远的事情,这话让陈远微微一怔。
陈建国闻言,也接话了,声音带着回忆的悠远:“嗯,那时候没什么零嘴,灶火里煨熟的栗子,红薯,就是顶好的东西了。你太爷爷还会用铁丝编个小网兜,挂在灶口烤花生……”
一时间,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剥栗子轻微的“噼啪”声。三代人,因为一袋寻常的糖炒栗子,思绪都飘向了不同的、却又隐隐相连的过去。小宝听着他完全陌生的“灶膛”、“铁丝网兜”,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在听一个奇妙的童话故事。
陈远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那种“回甘”的滋味再次涌现,但似乎又多了些什么。他不仅仅是在品味自己童年的记忆,更是在触摸一条更为悠长的、关于家族记忆与生命传承的河流。
这记忆,这习惯,这存在于血脉深处对某种温暖的共同眷恋,就像是一簇看似微弱、却从未熄灭的火种。从太奶奶的灶膛,到爷爷的棉袄口袋,再到如今街边的炒锅,形式在变,但那份在寒冷季节里,通过食物传递温暖、连接亲情的内核,却一代代地传承了下来。
这,或许就是“薪火”。
它不张扬,不炽烈,只是悄无声息地,在日复一日的寻常生活里,在某一首歌谣、某一种味道、某一种习惯中,由上一代人,自然而然地递送到下一代人手中。它照亮的不只是过去,更是现在,也必将温暖未来。
他看着父亲耐心地为小宝剥栗子,看着母亲追忆往昔时脸上柔和的光晕,再看着儿子那双清澈的、盛满好奇与满足的眼睛,忽然对自己身为“父亲”和“儿子”的双重角色,有了更深的理解。他既是那承接了上一代薪火的人,也是那个,正小心翼翼地将这火种守护好、并准备传递给下一代的人。
离开父母家时,天色已近黄昏。陈远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牵着小宝,又走到了那个糖炒栗子的摊前,买了一小袋。
“爸爸,我们不是刚吃过吗?”小宝不解。
“带回去,给妈妈尝尝。”陈远说。
回到家,李静正在准备晚饭。陈远将还温热的栗子递给她,简单地说:“路上买的,尝尝,还是老味道。”
李静有些意外,接过袋子,剥开一颗放进嘴里,笑了:“嗯,是挺香。”她没有多问,但眼神交汇间,彼此都明白,这不仅仅是一袋栗子。
窗外,华灯初上,寒意渐浓。
屋内,粥饭的香气与糖炒栗子的甜香交织在一起,暖意融融。
陈远知道,生活的“薪火”,就在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传递与共享中,静静地,持续地,燃烧着。它足以驱散任何严寒,照亮他们前行的路,也必将温暖他们共同守护的、名为“家”的漫长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