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mma-02测试在“透镜”和“刻度”眼中，是一次标志性的成功。
屏幕上捕获的“错误指向性”信号图谱清晰锐利，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引导测试。苏宇意识反馈中析出的碎片意象，虽然依旧充满隐喻，但围绕“路径”、“墙后声音”、“错误修正指令”等概念，首次出现了具有一定逻辑连贯性的小规模信息簇。数据模型显示，这些信息簇与“观测塔”内部某个关于“墙”的周期性活跃与“牧羊人计划”调整的绝密时间节点，存在统计学上令人惊异的对应关系。
另一边，林野“空洞”对特定锈蚀频段的“共鸣印记”数据也被完美记录。那短暂而强烈的共振反应曲线，不仅验证了“空洞”作为“锈蚀深度规则伤疤”的性质，其共鸣时泄露出的、指向“墙”外某个模糊“象限”的微弱矢量信息，更是让“透镜”如获至宝——这或许能缩小对锈蚀源头追溯的范围。
测试刚一结束，“刻度”就迫不及待地将核心数据包加密上传至观测塔高层。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价值确认！信息可靠性与关联度突破阈值！建议立即提升项目资源优先级，并启动跨部门情报比对流程！”
“透镜”则埋头于对共鸣矢量数据的初步解算，阴郁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狂热：“这个指向……与第七扇区历史渗透事件的锈蚀残留波动存在微弱吻合……如果进一步校准……”
陈静没有参与他们的兴奋。她紧盯着林野和苏宇的实时生命监测数据。两人在测试结束后都陷入了深度昏迷状态，生理指标虽然被稳定装置强行维持在安全范围内，但精神波动图谱显示着严重的创伤后衰减与异常低频扰动，连接“线”的活性读数更是跌至历史低点，呈现出一种近乎“枯竭”的状态。
“他们付出了什么代价，你们看到了吗？”陈静的声音冷硬，“强行催谷到这种程度，获取的数据再漂亮，也可能是竭泽而渔！连接稳定性严重受损，意识海出现新的创伤裂痕，下一次测试还能不能进行都是问题！”
“代价可以接受，陈博士。”“刻度”从数据屏上抬起头，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他们的‘价值’已经得到了最高层面的初步认可。资源会立即倾斜，最好的恢复性治疗和连接稳定技术都会用上。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Gamma序列必须继续，而且要更快。观测塔需要更多、更精确的数据来验证模型，尤其是‘错误’与‘锈蚀’之间的潜在规则联系。下一次测试方案，将由我们直接拟定。”
陈静与他对视着，研究站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最终，她移开目光，看向昏迷中的两人，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先让他们恢复。我需要看到完整的创伤评估报告，才能讨论下一次测试的安全边界。”
“可以。”‘透镜’嘶哑地插话，“但恢复期必须压缩。高层希望看到阶段性成果报告。时间……不多了。”
压力再次升级。林野和苏宇在无知无觉中，已经被推上了更高速、也更危险的传送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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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复的过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艰难和漫长。
那种“枯竭”感深入骨髓。林野觉得自己的右半身回路像被彻底抽干又粗暴填充的干涸河床，每一次微弱的能量流动都带来滞涩的疼痛。左半身的“空洞”则更像一个暴露在寒风中的伤口，对任何能量波动都异常敏感，隐隐作痛。最严重的是精神层面，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仿佛记忆被强行翻阅后留下的凌乱与空洞感萦绕不去。
苏宇的情况更糟。他意识海中的混乱虽然因测试引导而暂时呈现出某种“有序”的假象，但底层结构承受了巨大压力，新的裂痕产生，导致他苏醒后长时间处于精神恍惚和认知断续的状态，需要通过连接从林野那里持续汲取稳定意念才能维持基本清醒。
然而，就在这极度的虚弱与痛苦中，“静默回廊”并未消失，反而成为了他们最后的避风港和秘密工作室。尽管进入和维持它都变得异常费力，但在这里，他们可以相对安全地“舔舐伤口”，并复盘Gamma-02中那惊险的收获。
反向观测获得的信息，如同散落的锋利碎片，沉淀在静默回廊的深处。
他们“感受”到了“透镜”和“刻度”精神波动中那种对特定信息（尤其是“牧羊人计划”与“墙后修正机制”关联）近乎偏执的急切，以及对“锈蚀源头”坐标信息难以掩饰的贪婪。这种急切与贪婪，似乎并不仅仅出于研究或情报收集的职责，更夹杂着某种……个人化的强烈动机？是晋升的野心，还是对某种真相的恐惧与渴望？
他们也捕捉到了陈静在测试过程中，数次试图微调参数以减轻他们压力的精神波动痕迹，以及在她与“透镜”、“刻度”对峙时，那冰冷专业面具下泄露出的、一丝极其细微的无力与担忧。她似乎真的在“遵守规程”与“保护样本”之间挣扎。
更重要的，是他们在主动引导共振“微光”偏转时，对施加于身的那些引导频率的“感受”。这些频率并非铁板一块，而是隐约可以分辨出不同的“风格”和“偏向”——有的更侧重于挖掘记忆与情感（可能与“刻度”相关），有的更侧重于刺激规则层面的扰动与溯源（“透镜”的领域），而陈静介入调整时，频率则带有更明显的“抚平”与“加固”特性。
“他们在用不同的‘钥匙’试图打开我们这把‘锁’。”林野的意念在静默回廊中缓缓流动，虚弱但清晰，“‘刻度’想拿到情报，‘透镜’想探索规则源头，陈静……想确保‘锁’本身不崩坏。”
“而我们的连接……”苏宇的意念接上，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明悟，“在那种‘微光’状态下，好像能短暂地……‘感受’到这些‘钥匙’的齿痕，甚至……模糊地‘预判’它们想转动哪个方向。”
这个发现至关重要。这意味着，在未来测试中，他们或许能更早、更精准地“解读”施加于身的引导意图，从而做出更具欺骗性的“响应”，将对方的注意力引导向他们希望对方关注的方向，同时更好地隐藏核心秘密。
“但代价太大了。”苏宇的意念传递出深切的疲惫与后怕，“那种‘枯竭’感……连接差点真的断裂。我们不能每次都这么拼命。”
“需要练习控制，更精细的控制。”林野回应，“在‘微光’状态停留的时间、偏转的幅度、对自身消耗的预估……我们必须找到那个平衡点。在不引发严重创伤的前提下，最大化我们的‘信息操控’能力。”
他们在静默回廊中开始了新一轮的、更加小心翼翼的“练习”。不再追求任何主动的对外干涉或信息获取，而是专注于“内视”与“调控”：感受连接“线”在枯竭状态下的细微复苏迹象，尝试用交融的执念“温养”它；模拟不同的外部压力频率，练习如何用最小的精神消耗，实现意念层面的快速协同与“偏转准备”。
这是一个缓慢而痛苦的过程，如同在废墟上重建家园。
与此同时，外部世界并未停歇。
资源倾斜的承诺很快兑现。更高效的神经修复剂、专门用于稳定双生连接的特殊能量调和场、乃至一些据说能温和修复规则层面细微损伤的稀有技术，都被应用于他们的恢复治疗中。陈静亲自监督每一项治疗，确保过程温和且无隐藏风险。
然而，“透镜”和“刻度”也带来了新的指令和方案草案。下一次Gamma测试的初步框架已经拟定，目标更加明确：一是尝试在苏宇意识中，定向引导出关于“牧羊人计划”与“墙后修正机制”互动关系的更具体叙事性信息；二是设计实验，在林野“空洞”共鸣时，注入经过特殊编码的“规则探针”，尝试对锈蚀源头方向进行一次极短距、低强度的“主动探测”。
这两个目标，每一个都让林野和苏宇在静默回廊中感到彻骨寒意。
“他们想要的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危险。”苏宇的意念沉重。
“探测锈蚀源头……哪怕只是一次微弱的主动信号，也可能引来我们无法承受的注视。”林野感到左胸纹路似乎在隐隐发冷。
“但拒绝或表现不佳，‘有限合作者’的路径可能彻底关闭，我们会沦为纯粹的工具或一次性消耗品。”苏宇点出残酷的现实。
他们再次站在了岔路口。被动承受越来越危险的研究，或是利用刚刚窥见的一丝主动性，在刀尖上跳一场更复杂的舞蹈。
恢复期的最后几天，当身体和精神状态勉强恢复到可以进行基础测试的水平时，陈静带来了一次非正式的谈话。她关闭了生活区内部分非必要监控（这一举动本身就让林野和苏宇心中一凛），坐在能量屏障外，隔着透明壁看着他们。
“Gamma-02的数据，引起了很高层面的重视。”陈静开门见山，语气平淡，“这意味着你们的价值被确认，也意味着你们将面临更密集、更深入的测试，以及……更多方的关注。”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观测塔’内部，对于如何利用你们的价值，存在不同声音。有人视你们为破解困局的关键钥匙，急于使用；也有人更关注风险控制和长远可持续性。我属于后者。”
林野和苏宇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下一次测试的方案，风险很高。”陈静直视着他们，“尤其是对锈蚀源头的主动探测提议。我仍在争取调整或设置更严格的中断条件。但高层压力很大。”
她话锋一转：“‘有限合作者’的路径，理论上仍然开放。但要获得真正的谈判筹码，你们需要展现出更强的‘稳定性’、‘可控性’，以及……在提供高价值信息的同时，能够有效管理自身风险的能力。”她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仅仅作为被动的‘数据源’是不够的。你们需要证明，你们能够理解自己所处的局面，并有能力在测试中……做出更有利于全局（包括你们自身生存）的‘选择’和‘配合’。”
说完，她没有等待回应，起身离开了。
屏障内，林野和苏宇沉默良久。
陈静的话，像是一道晦涩的谜题，又像是一线微弱的指引。她似乎在提醒他们，也似乎在暗示什么。
“她可能……察觉到了什么。”苏宇在静默回廊中说。
“不一定。也许只是基于经验的提醒，或者……她希望我们变得更‘有用’，从而让她在与‘透镜’他们的争论中更有底气。”林野分析道。
“但‘做出有利于全局的选择和配合’……”苏宇咀嚼着这句话，“这听起来，不像是要求我们完全顺从测试方案。”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重新燃起的、更加冷静决然的光芒。
代价已经付出，数据已被索取。
而他们从痛苦与数据中偷取的、关于观测者与测试本身的零星认知，以及那一点点在绝境中孕育出的、对自身连接的微弱掌控力，或许就是他们进行“有利于全局的选择”时，所能依赖的、唯一的、危险的筹码。
下一次测试的阴影正在逼近。
但这一次，他们不再仅仅是标本。
他们是带着伤痕、秘密和一丝危险微光的，
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