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炙烤着大地,轧钢厂东侧的35千伏变电站工地上,却是一片紧张有序的忙碌景象。
空地上,巨大的主变压器基础旁,吊装就位的开关柜、电容补偿柜等辅助设备已经连成了片,区局安装队的工人们正穿着汗湿的工装,有的在拧紧碗口粗的母线连接螺栓,有的在对照着图纸检查二次回路,汗水顺着他们的额角滑落,滴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间蒸发。
张和平头戴安全帽,和陈工程师、刘振山一起,站在一片树荫下,查看着施工图纸,不时指着现场的设备讨论几句。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那辆轧钢厂后勤部的伏尔加轿车卷着尘土,停在了工地围墙外。
车门打开,后勤部主任李怀德笑容满面地走了下来。他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色短袖衬衫,深蓝色的确良裤子熨烫得笔挺,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容光满面。
“李主任!”张和平见状,迎了上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
“张所长!陈工!刘师傅!都在呢?辛苦辛苦!”李怀德热情地与三人一一握手,力度很大,显示出他极佳的心情。
他的目光扫过初具规模、设备林立的变电站,脸上的喜色更浓,连连点头。“好!好啊!这才几天没来,这设备都快安装齐全了!这进度,真是没得说!都是各位的功劳!”
“李主任过奖了,这都是区局安装队和工人们加班加点的成果,也是李主任支持,我们也就是协调协调。”张和平谦虚了一句,看着李怀德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气,心中了然,便笑着拱手,低声恭喜道。
“李主任,看您今天这气色,红光满面,步伐生风,想必是……那件大喜事,有眉目了?我这儿先恭喜您高升了!”
李怀德闻言,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本就很平整的衣领,虽然极力想表现得矜持一些,但语气中的志得意满却难以掩饰。
“哎呀,托大家的福,今天上午厂里确实开会讨论这个事儿。不过嘛……”他拖长了语调,故作谦虚地摆摆手,“这最终结果还没出来,组织程序还没走完,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不敢说,不敢说啊!”
他虽然嘴上说着“不敢说”、“未知数”,但那眉飞色舞的神情和眼底满满的自信,任谁都看得出,他对此次晋升副厂长之事,可谓是十拿九稳,信心十足。
张和平心中念头微转,顺着他的话笑道。“李主任您太谦虚了!以您的能力和贡献,再加上这变电站项目顺利推进的政绩,这事儿肯定是板上钉钉了!我提前叫您一声李厂长,绝对错不了!”他这话半是恭维半是试探。
李怀德显然极为受用,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张和平的肩膀。“借你吉言!借你吉言啊,和平老弟!”
恭维过后,张和平似乎想起什么,略带一丝好奇地问道。
“李厂长,不过话说回来,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厂里领导班子正在开会决定您的前程,您怎么不在厂里坐镇,反而跑到我们这工地上来了?这要是有什么消息,也好第一时间知道啊。”
李怀德闻言,脸上露出一副“你有所不知”的精明表情,他微微昂起头,目光扫过忙碌的工地,语气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务实与深沉。
“和平老弟,这你就不懂了。越是这种关键时刻,越要沉得住气,越要表现出咱们务实肯干、心系业务的一面!”
“我跑到这重点工程的工地上来,关心进度,解决实际问题,这在厂领导眼里,那就是一种积极向上的工作态度!比待在办公室里干等着,或者四处打听消息,要强得多!这叫……树立形象,关键时刻,细节决定成败啊!”
张和平对李怀德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不置可否,但面上依旧保持着佩服的神情,点头道。“高!李厂长实在是高!这份定力和心思,难怪能成大事!”
李怀德得意地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变电站项目上。他脸上的表情也认真了许多,指着那些正在安装调试的设备,关切地问道。
“和平老弟,陈工,咱们这变电站,现在具体到什么阶段了?我最关心的,还是这并入大电网,正式送电,到底还需要多久?”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几分急切。
“不瞒你们说,现在厂里的生产任务非常重!虽然全国都困难,但我们红星轧钢厂的技术底子和生产能力摆在这里,上级压下来的生产指标,特别是供应给那些军工单位、重点汽车厂、造船厂的特殊钢材和零部件,那是一点都不能耽误!”
“现在厂里的用电负荷已经接近极限了,几个重要车间都在满负荷运转,供电保障是重中之重,刻不容缓啊!这座变电站早一天投运,我们厂的生产就多一分保障,也能为国家的建设多出一份力!”
张和平能感受到李怀德话语中的急切并非完全作伪,这确实关系到轧钢厂的实际生产。他与陈工程师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由张和平开口,从专业角度进行详细解释。
“李厂长,您的心情我们理解。不过,这座35千伏变电站的建设,远比我们之前那座10千伏的小站要复杂得多。”张和平指着现场的设备,耐心解释道。
“它不仅仅是电压等级高了,设备多了那么简单。您看,这主变压器还没到位,这是心脏。周围的这些开关柜、保护柜、电容补偿柜,是血管和神经。”
他引领着李怀德的视线,继续深入。“最关键也最耗时的,是并网和外送线路的改造。这牵扯到好几个方面:”
“第一,是输入侧。我们需要从上级的110千伏变电站,专门架设或改造一条长达数公里的35千伏专用输电线路过来,这条线路的勘测、立杆、放线、紧线、安装金具和绝缘子,都需要时间,而且涉及到沿途的土地协调和青苗赔偿,很繁琐。”
“第二,是站内复杂的接线和保护系统调试。所有的继电保护装置,比如差动保护、过流保护、瓦斯保护等等,都需要逐一进行模拟试验,确保在发生故障时能准确、迅速地动作,切断故障点,保护主设备。这需要极其精细和耐心,一点都马虎不得。”
“第三,是输出侧。变电站建成后,不仅要替代现有的部分10千伏线路为轧钢厂供电,还要新建和改造多条10千伏出线,为周边其他几个重要的工厂和片区供电。这意味着需要对现有错综复杂的配电网络进行重新规划和切割,工作量非常大。”
张和平总结道。
“所以,李厂长,我们现在虽然进入了设备安装和调试的关键阶段,但后续的并网和线路改造,才是真正考验技术和协调能力的地方。”
“按照目前的进度,就算一切顺利,主变压器按时到位,所有调试一次成功,要想彻底完成并网送电,乐观估计,也至少还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这已经是在抢工期的结果了。”
......
与此同时,轧钢厂的会议室里争吵依然持续不断,而那位轧钢厂的党委书记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眼看争论渐趋白热化,几乎要变成人身攻击,党委书记终于用力敲了敲桌子。
“笃笃笃!”
清脆的敲击声让争论的双方暂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书记清了清嗓子,目光威严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李副书记身上,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同志们,讨论问题要心平气和,注意团结。关于李怀德同志的推荐问题,大家发表了不同意见,这很好,说明我们对干部选拔是认真负责的。”
他略微停顿,话锋一转。“不过,杨副厂长提出的几点顾虑,也确实值得重视。副厂长的岗位,责任重大,需要能力全面、经验丰富、尤其要熟悉生产和管理的同志来担任。”
“李怀德同志在后勤工作上有一定成绩,但在全局把握和生产管理方面的经验,确实还有所欠缺。在当前这个困难时期,稳定生产、保障工人队伍的情绪,是我们厂的头等大事。我们需要的是能够立刻扛起担子、稳定局面的干部。”
他的话语虽然委婉,但倾向性已经非常明显。他支持了杨副厂长的观点。
“我看这样吧,”书记最终拍板,“李怀德同志推荐担任副厂长一事,暂且搁置。组织部门可以继续考察,也可以留意其他更合适的同志。我们厂领导班子的配备,必须慎之又慎,要经得起历史和群众的检验。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
说完,他率先站起身,拿起自己的茶杯和笔记本,径直离开了会议室。
杨副厂长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胜利笑容,也紧跟着起身离去。支持他的一派干部,个个面露得色。
而支持李怀德的那一派,则个个脸色难看,如同霜打的茄子。他们知道,书记的表态,几乎宣告了李怀德此次晋升努力的彻底失败。至少在目前的政治格局下,他想要再进一步,难如登天。
......
工地上,李怀德听着张和平条理清晰、深入浅出的分析,眉头微微皱起,显然对这个时间长度并不完全满意,但他也明白电力建设的复杂性和严肃性,知道张和平所言非虚。
他沉吟着,刚想再追问一些细节,或者希望能再压缩点时间。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