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向下延伸的深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计。
空气逐渐变得稀薄而潮湿,岩壁上凝结的水珠在月无心手中蛊虫发出的幽绿微光下,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厉千澜举着火把走在最前,玄甲在逼仄空间里摩擦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至极,仿佛这地底千尺的重量都压在他肩头,也未见他脊梁弯下半分。
“这不像陵墓。”沈清弦忽然轻声说。
她的异瞳在黑暗中泛着极淡的灰芒,正凝视着岩壁上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凿痕。赵无妄跟在她身侧,闻言挑眉:“怎么说?”
“没有殉葬坑,没有墓室规制,甚至没有棺椁的痕迹。”沈清弦的手指虚虚拂过岩壁,“这些凿痕……方向一致,深浅均匀,像是为了引导什么,而非装饰。”
走在前方的厉千澜脚步微顿:“沈姑娘的意思是?”
“我们在一条‘通道’里。”沈清弦的声音在甬道中产生轻微的回响,“一条刻意开凿,用来让某种东西‘流动’的通道。”
月无心腕间铃铛忽然无风自动,发出细碎警觉的鸣音。她抬手按住铃铛,紫衣在幽光中泛着冷调的光泽:“我的蛊虫很不安。这下面……有活着的东西。”
“活着?”苏云裳下意识靠近了萧墨一些。萧墨沉默地侧移半步,将她护在身后阴影更浓处,手已按上腰间的短刃。
赵无妄左臂的胎记传来一阵隐痛,不剧烈,却绵长不绝,像有什么在深处呼唤,又像警告。他眯起眼:“是龙脉残留的气息。我在‘白骨地宫’梦境里感受过类似的威压,但这里的……更‘浓’。”
“浓?”厉千澜回头,火把的光映亮他半张冷峻的脸。
“像是被提纯过,凝聚过的。”赵无妄试图描述那种感觉,“梦里的龙怨是散开的、狂暴的。而这里的……很安静,但密度极高。”
谈话间,甬道终于到了尽头。
前方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地穴,穹顶高悬,钟乳石如倒悬的利剑垂落。然而最令人震撼的,是地穴中央——
一座九层圆形祭坛,以某种暗红色的矿石垒砌而成,坛身刻满密密麻麻的符文,那些符文在火把和蛊虫微光的映照下,竟隐隐流动着暗金色的光泽。祭坛顶端没有神像,没有祭品,只有一团悬浮在半空中的、拳头大小的晶体。
那晶体呈剔透的淡金色,内部仿佛有液态的光在缓缓流转,时而凝聚成游龙之形,时而散作漫天星辉。它静静悬在那里,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祥和并存的气息,照亮了整个地穴,将原本阴森的地下空间映得如同白昼中的神殿。
“龙气结晶……”沈清弦喃喃道,异瞳中映出那璀璨的光华,“真的是……被囚龙脉留下的精华。”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片刻。
那晶体散发出的光芒并不刺眼,反而温暖如春日的朝阳,照在身上,连这些日子萦绕不去的阴寒与疲惫都似乎被驱散了几分。赵无妄臂上的胎记疼痛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共鸣感,仿佛那晶体中有与他同源的东西在轻轻呼应。
“至阳至刚,镇压邪祟的至宝。”厉千澜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迈步向前,玄甲铿锵,“古籍中确有记载,龙脉若被强行囚禁湮灭,极少数情况下会留下这等精华,乃天地正气所钟,万邪不侵。”
他一步步踏上祭坛的石阶。石阶上的符文随着他的脚步微微发亮,却没有触发任何机关。祭坛的设计似乎并非为了防范闯入者,而是为了“供奉”和“保存”顶端的结晶。
月无心没有跟上去。她站在祭坛边缘,紫衣在龙气光辉中显出一种妖异又庄重的矛盾感,腕间铃铛彻底安静下来,那些原本不安的蛊虫也蛰伏不动,仿佛对那晶体既敬畏又渴望。
苏云裳好奇地张望着:“就这么放在这里?没有守卫?”
“龙气本身,就是最好的守卫。”沈清弦轻声道,她的异瞳正努力解析着晶体周围那些肉眼不可见的“场”,“寻常邪祟靠近,会被纯阳之气直接灼烧净化。即便是修行之人,若心术不正或功法阴邪,也会被排斥。”
厉千澜已走到祭坛顶端,在离晶体三尺处停下。他没有贸然触碰,而是仔细审视着晶体下方祭坛表面的纹路——那里有一个凹陷的复杂图案,形状正好与晶体吻合。
“这里有嵌槽。”他沉声道,“晶体原本应该是嵌在这里的,不知何故脱离悬浮。”
赵无妄也走了上去。越是靠近,那种共鸣感越强。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臂——胎记没有发烫,反而传来一种温润的暖意,像是久违的安抚。他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自诅咒缠身以来,胎记第一次传递出并非疼痛或警告的感觉。
“它能压制你身上的诅咒?”沈清弦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神色的细微变化。
“感觉……像是一盆冰水边放了暖炉。”赵无妄试图比喻,“寒意还在,但没那么刺骨了。”
厉千澜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转向赵无妄,目光如炬:“你确定?”
“我自己的身子,自然确定。”赵无妄迎上他的视线,嘴角又挂起那抹惯常的、带着几分玩味的笑,“厉大人似乎不太乐见?”
“此物乃天地所钟,非属个人。”厉千澜的声音平稳而冷硬,“它出现在前朝祭坛,按律,当由镇魔司封存,上报朝廷,由陛下定夺。若确能压制古画诅咒,也应在朝廷监管下谨慎使用。”
地穴里的空气,因他这番话骤然凝固了几分。
月无心在下方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赵无妄脸上的笑容没变,眼神却深了些:“厉大人的意思是,要把它带走,锁进国库或镇魔司的密库,然后等层层批复,也许数月,也许数年,期间古画诅咒再次爆发,我们便只能硬扛?”
“规矩如此。”厉千澜毫不退让,“无规矩不成方圆。此物力量浩然,若流落民间,或被歹人所得,后果不堪设想。镇魔司的职责,便是确保这等力量置于可控、可监管之地。”
“可控?监管?”赵无妄向前走了一步,与厉千澜只隔一臂距离,两人身形相当,目光在空中碰撞,“厉大人,我们如今面对的,是连你镇魔司都束手无策的‘古画诅咒’,是能在梦境与现实间侵蚀杀人的邪祟!规矩若有用,秦大人不会死,钱夫人不会死,京城不会出现镜中鬼影!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件可能抗衡诅咒的宝物,你第一反应是把它关起来?”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甚至语调平缓,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沈清弦悄然握紧了袖中的手。她理解赵无妄——他背负家族血仇和诅咒多年,好不容易看到一线切实的希望,怎肯放手?她也理解厉千澜——恪守律法、维护秩序是他的信念与职责,龙气结晶这等重宝,确实不应私相授受。
但这理解化解不了此刻剑拔弩张的对峙。
“正是因为它可能有用,才更应谨慎。”厉千澜的手按上了腰间的制式长刀刀柄,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却让气氛更加紧绷,“赵无妄,你身上的胎记、沈姑娘的异瞳,乃至那幅古画本身,都充满了不确定性。龙气结晶是已知的、纯净的正道之力。将它交给朝廷,由司天监、翰林院博学鸿儒共同研究,制定万全之策,才是对天下苍生负责。”
“苍生?”赵无妄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厉大人,你口中的苍生,包括那些已经被古画吞噬、名字留在画轴上的人吗?包括可能下一刻就被卷入梦境的无辜百姓吗?等你层层上报、研究万全,要填进去多少条命?‘可控’的代价,你付得起吗?”
“那也比你擅自使用,引发未知祸患要好!”厉千澜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地穴中激起回响,“你怎知这龙气结晶与古画诅咒接触,不会产生异变?你怎知你的胎记能完全驾驭它?一旦失控,谁来承担?”
“我来承担。”赵无妄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四目相对,谁也不肯退让。
萧墨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祭坛下方,手仍按在刀上,目光锁定厉千澜,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影豹。苏云裳紧张地抓住他的衣角,又看向沈清弦,眼中满是担忧。
月无心却缓缓走上了祭坛。她走得很慢,赤足踏在石阶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走到晶体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流转的金光,仿佛完全没察觉到身旁一触即发的对峙。
“吵够了?”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南疆特有的软糯腔调,却冷得像雪山上的泉水。
厉千澜和赵无妄同时看向她。
月无心伸出指尖,一缕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银丝从她袖中飘出,轻轻触向龙气结晶。在即将碰触的刹那,晶体金光微漾,银丝如遭电击般蜷缩回来,前端已然焦黑。
“啧,还挺认生。”月无心收回手,看向厉千澜,“厉大人,你说要交给朝廷。那朝廷里,你能保证每个人都心思纯净,不会被这至宝之力蛊惑?国师府那位,你信得过?”
厉千澜眼神一凛。
月无心又看向赵无妄:“赵老板,你说你能承担。若这结晶与你胎记或古画冲突,爆发的力量毁了半座京城,你拿什么承担?你的命?够赔吗?”
赵无妄抿紧嘴唇。
“所以啊,”月无心走到两人中间,紫衣在龙气光辉中流转着妖异的光泽,“你们一个太信规矩,一个太不信规矩。都麻烦。”
她转过身,背对两人,面向那悬浮的晶体,声音忽然变得悠远:“我们南疆有句老话——‘山鬼赠药,只予识草人’。意思是,大自然赐予的宝物,只会交给真正懂得它价值、知道如何用它的人。”她侧过脸,余光扫过厉千澜紧绷的下颌线,“厉大人,你觉得朝廷里那些翻故纸堆的老学究,比我们这些真刀真枪跟诅咒拼过命的人,更‘识草’吗?”
厉千澜沉默。
“还有你,”她又看向赵无妄,“光有胆量不够。你得证明,你‘识草’。”
说完这句,她忽然做了个出人意料的动作——她双手结出一个复杂诡异的手印,口中吟唱起低沉的、音节古怪的咒文。随着她的吟唱,她腕间所有铃铛齐齐震动,却不是发出声音,而是荡漾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淡紫色的光晕。
光晕如涟漪般扩散,触及龙气结晶时,结晶猛地一颤!
“月无心!你做什么?!”厉千澜厉喝,长刀瞬间出鞘三寸。
但已经晚了。
那淡紫色的光晕并未攻击结晶,反而像一层柔软的网,将它温柔地包裹起来。结晶内部流转的金光被紫晕侵染,逐渐变得柔和、内敛,最后彻底凝固——就像流动的琥珀突然凝固,将光芒锁在了内部。
晶体不再散发光辉,变成了一块看似普通的、内部有金色絮状物的淡黄色宝石,“嗒”一声轻响,落入了月无心早已摊开的掌心。
地穴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火把和蛊虫的微光。失去了龙气结晶的照耀,那些祭坛符文也黯淡下去,仿佛失去了灵魂。
月无心握着那块不再发光的晶体,转身,看向脸色铁青的厉千澜和眼神锐利的赵无妄,嘴角勾起一抹狡黠又冰冷的弧度:
“现在,它谁也不是的了。”
她举起晶体,对着昏暗的光线端详。
“我用‘封灵蛊’暂时锁住了它的龙气。现在,它只是一块比较漂亮的石头。镇魔司拿去交差,也算‘缴获前朝秘宝’一件,厉大人你的职责尽到了。”
厉千澜盯着她手中那看似平凡的晶体,又看向月无心那双妩媚却深不见底的眼眸,握刀的手背青筋微凸。他知道月无心说得轻巧,但“封灵蛊”必然也是禁术之一,她竟当着他的面施展。
“至于你,”月无心将目光转向赵无妄,“想要它,就证明你有能力解开我的蛊,并且驾驭住解封后的龙气。在那之前,它由我保管。”
她将晶体随意地往怀里一揣,紫衣掩去了那抹淡黄。
“很公平,不是吗?”她笑吟吟地说,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朝廷得了面子,我们得了里子的可能性。至于最后这‘里子’归谁……各凭本事。”
地穴中一片死寂。
厉千澜的刀,终究没有完全拔出。他缓缓将刀推回鞘中,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看着月无心,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愤怒、不解、审视,以及一丝极难察觉的、被冒犯原则后却无可奈何的挫败。
赵无妄则忽然笑了。这次是真正的笑,带着几分了然和玩味。他看向月无心:“巫女好手段。这‘保管’,怕是不容易取回吧?”
“那要看你的本事,和……诚意。”月无心歪了歪头,铃铛轻响,“毕竟,我族的‘牵心蛊’还在古画里呢。我们……目标一致。”
沈清弦轻轻松了口气,又提起心来。月无心此举,暂时避免了团队在此地分裂内讧,却将矛盾转移并推迟了。龙气结晶成了悬在所有人中间的诱饵,也是未来的变数。她看向祭坛顶端那空荡荡的嵌槽,异瞳中映着跳动的火把光芒。
嵌槽底部,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金色痕迹,像干涸的血,又像是龙气残留的烙印。
苏云裳小声对萧墨说:“月姑娘……胆子真大。”
萧墨“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厉千澜按住刀柄、指节发白的手上。这位以铁律和冷静着称的镇魔司统领,此刻的内心,恐怕远不如表面平静。
“此地不宜久留。”厉千澜最终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却比平时更低哑几分,“既然‘秘宝’已获,撤离。”
他没有再看月无心,也没有再看赵无妄,转身率先走下祭坛。
月无心轻笑一声,跟了上去,赤足踏过石阶,铃铛声在昏暗地穴中回荡,清脆又诡异。
赵无妄落在最后。他走过嵌槽时,脚步微顿,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那残留的金色痕迹。一丝极微弱的暖流,顺着指尖传入体内,左臂胎记传来舒适的轻颤。
这结晶……果然与他有缘。
他站起身,看向前方厉千澜挺直却僵硬的背影,又看向月无心摇曳生姿的紫衣,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重归黑暗的祭坛穹顶。
龙气结晶只是个开始。真正的争夺和抉择,还在后面。
而他们这个因各自目的勉强捆绑在一起的团队,信任的基石,已然出现了第一道深刻的裂痕。
他迈步走下祭坛,身影没入通往地面的黑暗甬道。
地穴彻底陷入沉寂,只有岩壁水滴落下,发出单调空洞的声响,一声,又一声。
像计时,也像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