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粘稠的黑暗与血色中挣脱,如同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赵无妄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熟悉的、忘尘阁密室那古朴的木制横梁,然后是横梁缝隙间透下的、属于现实世界的、清冷而真实的晨光。
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仿佛刚刚背负着千斤巨石,跋涉了三天三夜。身体各处传来清晰的痛楚——肩背的擦伤、手臂的割裂、肋下的瘀痛,还有那过度使用“诉冤引”和心神后留下的、仿佛被掏空般的虚弱感。但这些痛楚,都带着真实的质感,不再是梦境中那种模糊而诡异的感受。
他挣扎着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密室临时铺设的软垫上。环顾四周,其他人也陆续醒来,姿态各异,却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与痛苦。
沈清弦就在他旁边,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闭着眼,眉头紧蹙,呼吸微弱。她的异瞳在眼皮下不安地颤动,眼角还有未干的血迹。赵无妄心中一紧,连忙伸手探她的脉搏,还好,虽然虚弱,但还算平稳。只是精神透支太过严重。
对面,厉千澜靠墙坐着,玄色劲装破损不堪,肩头裹着渗血的绷带,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一丝……茫然?他正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曾经紧握长剑的手,仿佛在确认什么。他旁边,月无心依旧昏迷不醒,被安放在另一张软垫上,苏云裳正用干净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她嘴角和衣襟上干涸的血迹。月无心的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脸色是一种近乎死寂的灰白,唯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顽强地活着。
萧墨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背脊依旧挺直,但左臂被重新包扎过,厚厚的绷带上仍有血迹渗出。他右手紧握着短刃,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密室入口,仿佛还在防备着什么。看到赵无妄醒来,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苏云裳自己右肩也缠着绷带,动作有些僵硬,脸色因失血而显得憔悴,但眼神却比之前多了几分坚毅。她见赵无妄醒来,低声道:“赵大哥,你醒了。厉大哥的伤药还有,清弦姐姐刚才喝了点参汤,月姐姐……一直没醒。”
赵无妄点点头,强撑着站起来,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扶住墙壁才稳住。“我们……回来多久了?”
“大约一个时辰。”厉千澜的声音响起,带着疲惫的沙哑,“是镇魔司的属下循着清思院的异常气息波动找来的,将我们抬回了这里。”他顿了顿,补充道,“钱府那边……已经确认了。”
“确认什么?”赵无妄心中一凛。
厉千澜抬起头,眼中神色复杂:“钱夫人,于昨夜……确切地说,是我们被卷入梦境后不久,在她的卧房中暴毙身亡。死状……”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与梦境中最后崩溃时显露的丑态……一般无二。面容扭曲痛苦,身体干瘪,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精血与生气。府中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梦境,直接影响到了现实。而且是以如此直接、如此残酷的方式。这比之前“画皮之夜”和“白骨地宫”梦境破灭后,仅仅在画轴上留下名字的反馈,要严重得多,也恐怖得多。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赵无妄的脊背。这意味着,古画的诅咒,或者说梦境与现实之间的侵蚀,正在加剧。每一次破梦,付出的代价和引发的现实涟漪,都越来越难以预料和控制。
密室中一片沉寂,只有众人粗重或微弱的呼吸声。成功破除“血宴”梦境的短暂欣慰,被这残酷的现实和月无心、苏云裳的重伤、以及自身状态的极度糟糕所冲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沉重与忧虑。
就在这时,沈清弦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初时有些涣散,过了片刻才聚焦在赵无妄脸上。“无妄……我们……回来了?”她的声音细若游丝。
“嗯,回来了。”赵无妄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问,“感觉怎么样?”
“头……很痛……像要裂开……”沈清弦蹙着眉,努力回忆,“最后……我好像……看到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抓住……”她的异瞳在清醒后,显得比以往更加幽深,仿佛经历了那场“真实具象化”的洗礼后,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你做得很好,清弦。”赵无妄由衷地说道,“没有你最后指出的那些节点,我们不可能伤到那怪物的核心。”
沈清弦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目光转向昏迷的月无心和受伤的苏云裳,眼中流露出担忧。
月无心的状态最为令人揪心。厉千澜已经给她喂下了镇魔司珍藏的、据说能吊住性命、滋养魂魄的“九转还魂丹”,但效果似乎微乎其微。她就像一盏油尽灯枯的烛火,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厉千澜一直沉默地看着月无心,眼神复杂难明。他之前质疑、反对她的手段,认为过于酷烈邪异。但在佛堂绝境中,是她用禁术切断了钱玉蓉与邪图的连接,为揭露真相创造了机会;也是她留下的“血髓蛊”残盒,在最后关头成为了击溃“血宴之主”核心的关键异物。她的“法理之外”的手段,两次在绝境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而他自己所坚持的“正法”与“仁心”,在那种你死我活的极端环境下,确实显得迟缓而无力。这并不是说他坚持的原则错了,而是在面对某些超越常规、穷凶极恶的邪祟时,或许需要更加……灵活,或者说,需要接纳不同力量的存在与协作。
这种认知上的冲击和反思,让这位以规矩和信念为基石的年**轻统领,内心产生了剧烈的波动。他看着月无心毫无生气的脸,想到她每一次施展禁术后惨白的脸色和痛苦的闷哼,想到她最后那句带着讥诮却又似乎释然的“……这下你总该相信……”,一种陌生的、混合着愧疚、钦佩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心底滋生。
他走到月无心身边,蹲下身,再次探了探她的脉搏,眉头锁得更紧。他从怀中又取出一个更小的玉瓶,倒出仅剩的三颗朱红色、散发着淡淡异香的丹药。“这是‘赤阳护心丹’,药性霸道,但或许能暂时护住她的心脉不被阴寒死气彻底侵蚀。”他看向苏云裳,“苏姑娘,麻烦取些温水来。”
苏云裳连忙去取水。厉千澜小心地将一颗丹药放入月无心口中,用温水助其服下,然后运起所剩无几的、温养性质的残余内息,缓缓渡入她体内,帮助化开药力。
他的动作专注而认真,没有了平日里的冰冷与距离感。赵无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动。
服下丹药后不久,月无心的气息似乎真的稳定了一丝,虽然依旧微弱,但那种随时可能断掉的飘忽感减弱了。她灰白的脸上,甚至极其缓慢地恢复了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血色。
厉千澜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超出“职责”范畴。他站起身,有些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破损的衣袖,掩饰道:“她多次施展南疆禁术,又强行切断那邪术连接,魂魄与身体都遭受了本源性的反噬和侵蚀,阴寒死气盘踞心脉。‘赤阳护心丹’至阳至刚,或许能暂时中和一部分,但能否醒来,何时能醒,还得看她自身的意志和造化。”他的解释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口吻,但语气却柔和了不少。
“多谢厉兄。”赵无妄真诚道。他知道这丹药定然珍贵无比。
厉千澜摆摆手,目光转向苏云裳:“苏姑娘的伤势如何?”
苏云裳活动了一下右肩,虽然牵扯到伤口让她龇牙咧嘴,但还是说道:“皮肉伤,没伤到筋骨,就是失血多了点,养养就好。多亏厉大哥最后那一剑。”她看向厉千澜的眼神充满了感激。
厉千澜点点头,又看向萧墨。萧墨的左臂需要专业的接骨和清创,镇魔司的随行大夫已经初步处理过,但后续恢复仍需时日。他自己肩胛骨的骨裂也需要静养。
算下来,整个团队除了赵无妄还算“完整”(也只是相对而言),其他人非伤即残,月无心更是生死未卜。短期内,他们几乎失去了继续主动探索或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
“我们需要时间休整。”赵无妄沉声道,“钱夫人暴毙,梦境破除,画轴上‘钱氏’的名字应该已经稳固。但这次梦境对现实的侵蚀如此明显,我担心……古画本身,或者背后的‘墨先生’继承人,可能会有新的动作。我们必须尽快恢复,不能被动等待。”
厉千澜表示赞同:“镇魔司会加强对清思院和我们几人的保护。我也会加派人手,暗中监控钱府后续动向,以及京城内可能出现的、与古画或类似怨念相关的异常事件。”他顿了顿,看向赵无妄,“那本账册……你打算如何处理?”
赵无妄从怀中取出那本已经残缺不全、染满血污的蓝皮账册。梦境中燃烧了许多页,但核心部分尚存,上面不仅有他勾勒的血符,还浸染了钱玉蓉最后的眼泪和呐喊,仿佛承载着更加沉重的分量。
“这是罪证,也是那些枉死者留在世上最后的‘声音’。”赵无妄抚摸着账册粗糙的封面,眼神深邃,“不能交给朝廷。以钱夫人背后的利益网络,这东西交上去,很可能石沉大海,甚至被销毁。但它也不能留在我们手里,目标太大,恐招祸端。”
“你想怎么做?”沈清弦轻声问。
赵无妄沉吟片刻:“抄录一份核心内容,由厉兄通过镇魔司的隐秘渠道,设法呈递给能直达天听、且相对正直的御史或言官。原册……找个稳妥的地方,先藏起来。或许将来,会有用它的时候。”
这是目前能想到的、相对稳妥的处理方式。既能保留证据,又不至于立刻引火烧身。
厉千澜对此没有异议,这本就是他职责范围之外的“法外之举”,但他同样认为,让真相有被揭示的可能,比完全掩盖要好。
接下来,众人开始处理各自的事务。苏云裳帮着照顾月无心和沈清弦。萧墨闭目调息,抓紧每一刻恢复体力。赵无妄和厉千澜则低声商议着后续的安排和防备。
密室内的气氛,在最初的沉重和伤痛之后,渐渐被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彼此扶持的暖意所取代。尽管前途未卜,尽管伤痕累累,尽管理念的裂痕并未完全弥合,但共同经历生死、并肩战胜强敌的经历,在他们之间悄然建立起了更加深厚、更加复杂的联系。
尤其是在厉千澜和月无心之间。厉千澜在确认月无心情况暂时稳定后,并没有立刻离开去处理公务,而是罕见地、沉默地坐在了她旁边的矮凳上,目光不时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似乎陷入了长久的沉思。那是一种超越了职责、甚至可能超越了他自己目前所能清晰定义的关注。
苏云裳看在眼里,悄悄对正在喝药的沈清弦眨了眨眼。沈清弦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
夜色渐深,忘尘阁密室中烛火摇曳。
赵无妄坐在沈清弦床边,看着她沉沉睡去,呼吸逐渐平稳。他轻轻握着她微凉的手,感受着掌心的温度,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才稍稍松缓了些许。
窗外,传来隐约的打更声。
现实的一夜,即将过去。而“血宴”的余烬虽未完全冷却,但至少,他们在这寒意弥漫的夜里,守住了一方暂时的安宁,也守住了彼此心中那一点点,劫后重生的微温。
只是,无人知晓,那粘附在佛像莲座残片上的、一点暗红如血的星芒,在现实世界的某个角落,正随着夜风,微微闪烁了一下,旋即彻底隐没,仿佛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