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的回归,不再是挣脱水面般的骤然清醒,而是从无尽深渊底部缓慢上浮的沉重与窒息。
赵无妄感觉自己被撕碎了,每一寸灵魂都浸泡在极致的虚弱与剧痛之中。他试图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斤,只能透过一丝模糊的光感,感知到自己似乎躺在一个冰冷坚硬的地方。耳边有压抑的啜泣声,很近,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是清弦。
他想抬手,想出声安慰她,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左臂处传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感,胎记不再灼热,也不再悸动,仿佛那里只剩下一个被彻底掏空、徒留印记的躯壳。唯有怀中那幅古画传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与沉重,无比真实地提醒着他,他还活着,诅咒也依然在。
“……无妄……求你……醒醒……”沈清弦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冰凉的手指紧紧抓着他无力垂落的手腕,仿佛一松开,他就会彻底消散。
除了她的哭声,周围一片死寂。没有厉千澜冷硬的质问,没有影卫那令人不适的注视,甚至连清思院那特有的、压抑的巡逻脚步声都消失了。
成功了?棋局……破了?
他用尽全部意志,终于撬开了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过了好几息才勉强聚焦。他依旧躺在清思院那间厢房的硬榻上,但房间比他昏迷前更加狼藉,墙壁上甚至出现了几道新鲜的、如同利爪划过的深刻痕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焦糊味以及一种……空间被强行撕裂后残留的、不稳定的能量余波。
沈清弦就跪在榻边,头发散乱,脸上毫无血色,那双异色的瞳孔因为过度流泪和精神力透支而布满了血丝,此刻见他醒来,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惊喜涌上脸庞,泪水却流得更凶。
“你……你醒了……”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赵无妄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房间其他地方。厉千澜靠坐在对面的墙根下,玄衣破损严重,嘴角残留着未干的血迹,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正闭目调息,显然也受伤不轻。那名影卫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
而房间的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四五名镇魔司玄甲卫士,他们……已经没有了呼吸。死状凄惨,有的身体扭曲变形,有的胸口破开大洞,精血枯竭,与京郊那些幼童,与秦府、钱府的受害者,如出一辙!他们是在棋局最后阶段,未能撑过来的“棋子”!
现实的惨烈,远比梦境更加触目惊心。
“其他人呢?”赵无妄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
沈清弦擦了擦眼泪,强忍悲痛:“王属官带人在外面处理……处理现场,清点伤亡。我们这边……只活下来我们三个,还有……苏昀。”她指了指角落,赵无妄这才看到,苏昀也靠在那边,手臂受了伤,用布条草草包扎着,脸色同样难看,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
“棋鬼……”赵无妄又问。
“碎了。”回答他的是厉千澜。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赵无妄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在你引动那股力量之后,棋秤破裂,规则崩坏。影卫抓住了机会,重创了它,本官给了它最后一击。它……湮灭了。”
棋鬼湮灭,意味着“修罗棋局”被彻底破除。但代价,是数名镇魔司精锐的生命,以及赵无妄几乎油尽灯枯的状态。
厉千澜挣扎着站起身,走到榻边,他的脚步有些虚浮,但气势依旧迫人。他低头看着赵无妄,一字一句地问道:“最后那股力量……是什么?”
来了。最核心的质问。
赵无妄心中凛然,知道此刻任何谎言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他闭上眼,仿佛在回忆极大的痛苦,声音微弱却清晰:“是……那邪物留下的……烙印。我与它纠缠太深,在濒死之际……引动了它……同源相斥……”他将一切推给那虚无缥缈的“邪物”,将自己定位为被诅咒深度污染、在绝境中不得已动用诅咒之力的悲剧角色。
厉千澜沉默着,目光如刀,仿佛要剖开赵无妄的皮囊,看清他灵魂深处真正的秘密。房间内的气氛再次紧绷起来。
就在这时,苏昀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疲惫:“厉大人,当务之急,是京郊的案子……棋鬼已灭,那些失踪的幼童……”
他的话提醒了厉千澜。厉千澜深深看了赵无妄一眼,暂时压下了探究的欲望,转身对门外沉声道:“王钊!”
王属官应声而入,身上也带着伤,恭敬行礼。
“立刻彻查清思院周边,尤其是能量异常波动区域!寻找与京郊案件相关的线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厉千澜下令,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硬。
“是!”王属官领命而去。
厉千澜又看向赵无妄和沈清弦:“你二人伤势沉重,暂且留此疗伤。没有本官命令,不得离开半步!”这依旧是软禁,但比起之前的杀机四伏,已算是网开一面。他需要时间消化今晚的巨变,也需要赵无妄这个“活线索”继续存在。
说完,他不再停留,拖着伤体,快步离开了厢房,想必是去亲自指挥搜救和善后。
房间内只剩下四人,以及满地狼藉和尸体。
苏昀走了过来,看着赵无妄,叹了口气:“赵兄,沈姑娘,你们……唉,好生休息吧。”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也转身离开了。
房门被关上。
沈清弦立刻扑到赵无妄身边,小心翼翼地检查他的情况,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痛?”
赵无妄想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他只能微微动了动手指,碰了碰她的手背,示意自己还撑得住。
“画……”他用眼神示意。
沈清弦会意,小心翼翼地从他怀中取出那幅古画。当画轴展开时,两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修罗”二字,已然殷红如血,彻底稳固。但在那二字之上,原本古朴的丝绢,此刻却隐隐透出一种暗沉的血色光泽,仿佛被鲜血浸染过。画轴本身也更加冰冷沉重,握在手中,如同握着一块万载寒冰。而更让人心悸的是,他们都能感觉到,画中蕴含的那股诅咒之力,虽然沉寂,却变得更加精纯,更加……深邃。仿佛吞噬了“修罗棋局”的能量与那些陨落者的生机后,它完成了一次蜕变。
第四个名字尚未浮现,但这片血色与沉寂,无疑预示着下一次的轮回,将更加凶险莫测。
赵无妄看着那血色的画卷,感受着左臂那空洞的胎记和几乎崩溃的身体,心中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冰凉的沉重。
棋局虽破,血偿已付。
而古画的盛宴,远未结束。
他们挣扎求生换来的,不过是通往更深地狱的……片刻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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