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内的空气,因那叠染血手稿揭示的真相,而变得愈发凝滞沉重。烛火摇曳,将众人变幻不定的脸色映照得明暗交错。苏文轩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信息,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沈清弦在赵无妄的搀扶下稍作休息,喝了半碗参茶,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她示意自己无碍,目光重新落回那些破损却珍贵的纸页上。既然已经窥见了隐藏的符号,她更想完整理解兄长留下的全部信息。
赵无妄和厉千澜继续整理、拼接那些尚可辨认的片段。苏云裳一边留意着萧墨和月无心的状况,一边也凑在旁边,用她对兄长笔迹和思维习惯的了解,帮助解读某些模糊或简略的记录。
随着更多碎片的拼合,一幅关于墨先生、关于《六道轮回图》、关于那场远古封印的悲惨图卷,逐渐变得清晰,却也更加令人心悸。
“……‘魂寄之术’,非墨家正统,乃墨轩晚年游历南疆、西域乃至更遥远蛮荒之地后,融合巫祝祀魂、番僧炼神、以及某些失落古文明的禁忌法门,独创而成。”一段相对完整的记述如此写道,“其核心理念,乃以施术者自身纯净而强大的灵魂为‘容器’与‘锁芯’,以特殊技艺炼制、承载其魂力与意志的载体(即《六道轮回图》)为‘牢笼’,强行将目标邪物封入其中。施术者之魂与载体永久绑定,成为封印的‘守门人’与‘第一道枷锁’。”
“纯净而强大的灵魂……”沈清弦低声重复,异瞳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她想起钱玉蓉的话,墨先生最初或许真的是心怀天下、不惜己身的义士。
“然此术凶险至极,几近悖逆天道。”手稿继续,“其一,施术者需承受被封印物无时无刻的精神侵蚀与痛苦反噬,如同怀抱寒冰、身浸油锅,永无宁日。其二,施术者魂魄与载体绑定后,将逐渐丧失‘转世轮回’之机,画在魂在,画损魂散,归于虚无。其三,亦是墨轩未及预料或低估之处——‘虚无之影’特性诡谲,其力可侵蚀、扭曲、乃至同化与其接触的纯粹魂力。墨轩之魂,在漫长的封印对抗中,恐已遭污染,其生前最后注入画中的怨念与不甘,与邪神残力混合,异变成为了如今‘轮回诅咒’之源头……”
读到这里,众人皆默然。墨先生的牺牲,比想象中更加惨烈。他不仅奉献了生命和轮回的机会,更在无尽的痛苦与侵蚀中,可能连自我都未能保全,最终化作了诅咒的一部分。这是何等的悲壮与悲哀!
“所以,古画本身具有两面性。”赵无妄缓缓道,“它既是封印‘虚无之影’的牢笼,是墨先生伟岸牺牲的纪念碑;但其内部,墨先生被污染的魂力、邪神的残力、以及后来被卷入的无数受害者怨念,混合发酵,形成了如今吞噬生命的恐怖诅咒。我们之前经历的‘画皮’、‘白骨地宫’、‘血宴’等梦境,既是受害者怨念的投射,恐怕也掺杂了墨先生被扭曲的记忆和邪神蛊惑人心的力量。”
这个认知让所有人心头沉甸甸的。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恶灵”或“诅咒”,而是一个结构复杂、充满历史悲剧与力量扭曲的复合型邪异存在。
“背叛……”厉千澜指着另一段文字,“苏公子在此处提到,据他收集的零星野史和某份前朝被焚毁大半的宫廷密录残页暗示,墨轩在最后完成封印的关键时刻,曾遭其最信任的弟子背叛。那弟子似乎觊觎墨轩的画艺与可能通过封印获得的、操纵‘念力’的邪法,在关键时刻干扰了仪式,导致封印出现缝隙,邪神之力外泄加剧,也加速了墨轩魂魄的污染与沉沦。墨轩在彻底堕入疯狂前,似乎以最后清明,对那弟子施加了某种诅咒或封印,但显然未能根除后患。苏公子怀疑,如今的‘继承者’,极有可能就是那背叛弟子的后裔或传承者,他们继承了部分扭曲的技艺和对古画的病态执着,持续滋养并试图操控古画的力量。”
“最信任的弟子……”沈清弦忽然想起,在“心魔镜域”梦境中,月无心通过“牵心蛊”连接,曾看到墨先生最年幼的弟子因嫉妒与执念堕落的记忆碎片。看来,背叛的种子,早在更久之前就已埋下。
苏云裳红着眼眶,指着一段字迹格外用力、几乎力透纸背的记录:“哥哥在这里写:‘墨轩悲乎!以身饲虎,反遭虎噬。其技可敬,其情可悯,其遇可悲。然,虎终是虎,噬人之性难改。今之古画,早非昔日封印之器,实为成长中之新患。若不能重塑封印,或寻得彻底净化湮灭之法,恐画中邪物终将破封,墨轩之魂亦将永堕,祸延苍生。’”
苏文轩看得比所有人都透彻。他不仅追寻秘密,更意识到了问题的严峻本质——古画本身,已经在变异,成了一个需要被解决的新威胁。
“彻底净化湮灭……”厉千澜眉头紧锁,“谈何容易。涉及如此层次的魂力、怨念与邪神残力,常规手段根本无效。况且,若彻底毁灭古画,沈姑娘……”他看向沈清弦,没有说下去。沈清弦与古画的深度共鸣,以及她异瞳可能被视作“钥匙”或“容器”的潜在风险,使得任何关于彻底毁灭古画的方案,都不得不考虑她的安危。
沈清弦轻轻握了握赵无妄的手,示意自己没事。她看向手稿最后那关于“隐墨山洗墨潭”和“后手”的记录。“哥哥相信墨先生在最终之地留下了‘后手’,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要么利用‘后手’加固甚至重塑封印,将邪神和诅咒重新锁死;要么……找到某种方法,在保全……某些必要部分的前提下,进行有限的净化或分割。”她说的“必要部分”,可能指的是墨先生尚未完全被污染的残魂,或者画中那些无辜受害者的怨念。
“手稿缺失了关于‘后手’具体是什么以及如何操作的关键部分。”赵无妄沉吟道,“只提到需要‘钥匙’,以及我之前的推测——可能需要在‘心脉之锁,逆鳞之位’断开某种枷锁。风险是‘恐惊邪神’。”
“还有‘钥匙’的三种可能。”厉千澜总结,“血脉难寻,星象难控,最可能的就是‘同源印记或器物’。赵兄的胎记,沈姑娘的异瞳,甚至……那幅古画本身,或者‘墨仆’守护的某些东西,都有可能。”
线索汇聚,指向明确,但每一步都布满荆棘,充满未知。前往隐墨山,寻找洗墨潭,面对可能存在的“继承者”埋伏,尝试开启可能引发邪神反扑的“后手”……这无疑是条九死一生的路。
“我们必须去。”苏云裳擦干眼泪,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为了哥哥,为了所有被古画害死的人,也为了……不让墨先生的牺牲彻底沦为一场空,反而酿成更大的灾祸。”
赵无妄看向沈清弦,沈清弦对他轻轻点头。他又看向厉千澜。
厉千澜目光扫过昏迷的月无心和重伤的萧墨,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但随即被决断取代:“镇魔司的职责,在于守护黎民,祛除邪祟。此患不除,京城乃至天下难安。我会立刻着手安排,抽调可信精锐,准备车马物资,并设法收集一切关于隐墨山及洗墨潭的地理、气候、传说情报。同时,加派人手保护忘尘阁,确保萧兄弟和月姑娘能得到最好的照料。”他顿了顿,“但前往隐墨山的具体人选和行动方案,需从长计议。我们现在的状态……”
的确,萧墨重伤濒危,月无心昏迷未醒,沈清弦精神损耗严重,赵无妄自己也带伤,苏云裳更是武力薄弱。以这样的状态前往凶险莫测的隐墨山,无异于送死。
“我们需要时间休整和准备。”赵无妄道,“至少,要等到萧兄弟情况稳定,月姑娘有苏醒迹象。另外,关于‘钥匙’和‘后手’,我们还需要更多信息。或许……可以从‘墨仆’陈三那里,或者镇魔司的古老卷宗中,再挖掘一些线索。”
“陈三……”苏云裳想起码头分别时陈三惊惶的样子,“他恐怕已经躲起来了,要找到他很难。而且,经历了上次袭击,他未必还敢相信我们。”
“尽力而为。”赵无妄道,“此外,那幅古画本身,或许也能提供一些信息。清弦,你与它的共鸣最深,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或许可以尝试更温和地……‘感应’它,看能否捕捉到关于隐墨山或‘后手’的细微信息。”
沈清弦应下,但心中清楚,与古画的任何深度接触都伴随着被侵蚀的风险,必须慎之又慎。
初步的方略就此定下:厉千澜负责调动资源和情报;赵无妄和沈清弦研究现有线索并尝试进一步与古画沟通(谨慎地);苏云裳协助照料伤员,并尝试通过可能的安全渠道,看能否再联系上“墨仆”陈三;所有人抓紧时间恢复调养。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就在众人商议后的第二天午后,忘尘阁外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
来者是一个穿着普通布衣、戴着宽大斗笠的老者,手里提着一个毫不起眼的旧药箱,自称是“回春堂”的坐堂大夫,姓吴。他说是受一位“不便透露姓名”的旧友所托,前来为一位“中了南疆阴寒蛊毒、魂魄受损”的病人诊治。
镇魔司的暗卫本要阻拦盘查,但厉千澜闻讯出来,看到那老者摘下斗笠后露出的面容,以及老者手中一枚看似普通、实则暗藏镇魔司极高权限暗记的木制令牌时,脸色微变,立刻屏退左右,亲自将老者引进了密室。
老者身形佝偻,面容枯槁,唯有一双眼睛,虽混浊却偶有精光闪过。他进入密室后,对赵无妄等人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便直接落在了昏迷的月无心身上。
“厉统领,”老者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破旧风箱,“老朽时间不多。那丫头中的,是南疆失传已久的‘蚀魂血髓蛊’反噬,又强行切断与邪术的生机连接,阴寒死气已侵心脉,寻常药物只能吊命,无法根治。”
厉千澜心中一紧:“吴老,您有办法?”
被称为吴老的老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月无心床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搭在她的腕脉上,闭目凝神片刻。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眉头紧锁。
“办法……有一个,但凶险无比,且需一物为引。”吴老缓缓道。
“何物?”厉千澜急问。
吴老看向厉千澜,混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南疆巫族圣物——牵心蛊的活体母蛊。”
“牵心蛊?!”厉千澜和赵无妄同时惊呼。这不正是月无心一直在寻找的族中圣物吗?据说当年被国师夺走。
“不错。”吴老点头,“‘蚀魂血髓蛊’霸道阴毒,反噬之力更是直伤魂魄本源。唯有‘牵心蛊’母蛊,以其独特的‘共生连接’与‘生命力传导’特性,方能将她心脉中盘踞的阴寒死气逐步引导、中和,并以其强大的生机,为她枯竭的魂魄本源注入活力,重新点燃生命之火。但此过程需施术者(持母蛊者)以自身精血魂魄为桥,风险极大,且母蛊离体太久,活力未知,能否成功,亦是五五之数。”
这消息如同巨石投入心湖。牵心蛊是救治月无心的关键,但也是月无心追寻的目标,更是与国师、乃至可能牵涉到“继承者”背后势力的敏感之物。要去哪里找?找到了,又如何取得?即便取得,那凶险的救治过程,又由谁来承担?
吴老似乎看出了他们的为难,低声道:“老朽受托前来,除告知此法,亦有一言相告:据旧友消息,那‘牵心蛊’母蛊,多年前被国师所得后,并未留在宫中,而是赐予了其门下一位极擅蛊术、且对古画颇有‘兴趣’的弟子。此弟子行踪诡秘,但与京城某些勋贵往来密切。或许……与你们正在追查之事,有所关联。”
此言一出,密室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牵心蛊的下落,竟然与国师弟子的“古画兴趣”以及京城勋贵联系在了一起!这是否意味着,月无心追寻的圣物、古画背后的“继承者”势力、甚至朝堂中的某些力量,已经交织在了一起?局势,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错综复杂、深不可测!
吴老说完这些,便不再多留,重新戴上斗笠,提起药箱,对厉千澜道:“言尽于此。如何抉择,尔等自便。那丫头……最多再撑半月。”说罢,不顾厉千澜的挽留,步履蹒跚却迅速地离开了忘尘阁,消失在街角。
密室中,一片死寂。
刚刚理清一些关于古画的历史脉络,新的、更紧迫、也更危险的难题,已带着冰冷的现实感,轰然砸在面前。
月无心的性命,与牵心蛊的下落紧密相连;而牵心蛊的下落,又似乎指向了古画诅咒背后更庞大的阴影。
休整与准备的时间,被骤然缩短。他们必须在救治同伴、追查圣物、以及准备前往隐墨山之间,做出艰难的抉择与平衡。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满地枯叶。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他们脚下的路,已不仅仅是探寻真相与破除诅咒,更添了拯救同伴性命的燃眉之急。每一刻的迟疑,都可能意味着永恒的失去。
魂寄之术的悲歌犹在耳边,现实的杀机与抉择,已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