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尘阁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前短暂的假象。七日时光在汤药与静养中缓缓流逝,窗外的梧桐叶又添了几分萧瑟的枯黄。密室内的众人,伤势虽有起色,但心头的阴霾却未散去分毫。
月无心依旧昏迷不醒,只是靠着厉千澜每日以内息辅助化开的“赤阳护心丹”药力,勉强维持着那缕微弱的生机。她的脸色不再灰败得吓人,却呈现出一种玉石般的、了无生气的苍白。厉千澜除却处理必要的镇魔司公务,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忘尘阁,守在她床边,运功调息,或是翻阅着从司内调来的、关于南疆蛊术及魂伤救治的卷宗典籍,眉头时常深锁。他那身玄色统领服也换成了便于行动的深蓝常服,身上那股属于“官家”的冷硬距离感,在日复一日的守候中,悄然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默而执着的守护。
沈清弦在赵无妄的精心照料和自身修习《清心镇魔咒》的努力下,精神恢复了大半,异瞳使用过度的刺痛感也基本消退。只是她偶尔在深夜静坐时,仍能隐约感到灵魂深处那若有若无的、通向古画黑暗深处的“桥梁”传来的细微震颤,如同冰面下暗流的涌动,提醒着她厉千澜那日的警示绝非空穴来风。她将这些异状告诉了赵无妄,两人商议后,决定暂时不向厉千澜提及,以免他分心,也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猜忌。赵无妄只是更紧地握住她的手,眼神中的担忧与坚定同样深沉。
苏云裳肩头的箭伤愈合得最快,毕竟只是皮肉外伤,加上年轻,几日下来已能活动自如。她成了忘尘阁里最忙碌的人,既要帮忙煎药、照顾伤者,又要打理因赵无妄无暇顾及而略显凌乱的铺面,竟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只是每当夜深人静,她总会不自觉地走到窗前,望着东南方向——那是她江南苏家的方向,也是她兄长苏文轩失踪前最后出现的方向。清澈的眼眸中,思念与忧色交织。
萧墨的左臂恢复得慢些,骨骼的愈合需要时间,但他体魄强健,精气神已基本恢复。他依旧沉默,但存在感却比以往更强。他总是默默地出现在最需要警戒的位置,或是为苏云裳挡下一些她搬不动的重物,或是为守夜的厉千澜递上一壶温好的茶水。他的目光,越来越多地落在苏云裳忙碌而略显单薄的背影上,复杂难明。
这一日,秋阳正好,透过窗棂洒下一片暖意。苏云裳在整理兄长留下的手札和杂物时,忽然发出一声低呼。
“怎么了?”离她最近的萧墨瞬间出现在她身侧,手已按上腰间的短刃。
“没……没事,”苏云裳摆摆手,脸上却带着难掩的激动,她从一堆泛黄的纸页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夹在书脊缝隙里的、边缘已磨损的便笺。“是哥哥的字迹!我以前没发现这里还藏着一张!”
众人闻声围拢过来。便笺是普通的竹纸,墨迹因年代久远而略显暗淡,但字迹瘦硬通神,正是苏文轩的手笔。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字,内容却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已查得线索,‘墨仆’一脉确有传人在京,常于鬼市‘聚宝轩’走动,或与‘六道轮回图’流散配件有关。然其人行踪诡秘,似有隐忧,未敢轻触。若后续无我消息,可循‘三钱黑玉’暗记寻之。——文轩 留”
“墨仆!”赵无妄眼神一亮,“钱玉蓉曾提过,墨先生的后代仆从有一支被称为‘墨仆’,世代守护与画相关的秘密!苏兄果然查到了!”
“‘聚宝轩’……鬼市里确实有这么一家老店,专卖些来路不明、真假难辨的古物,三教九流混杂。”厉千澜沉吟道,“鬼市鱼龙混杂,镇魔司虽有眼线,但‘墨仆’若刻意隐藏,且与古画有牵连,恐怕寻常手段难以寻得。”
“三钱黑玉……”苏云裳反复看着那三个字,“是信物?还是接头暗号?”
“可能是信物样式,也可能是数量要求。”赵无妄分析道,“鬼市交易,多用暗语切口。‘三钱’可能指重量、数量,也可能是某种行话。‘黑玉’则可能是某种特定的玉质或颜色。”
“无论是什么,这是目前最明确的线索!”苏云裳握紧了便笺,眼中燃起希望的火光,“我一定要去鬼市找到这个‘墨仆’,问出哥哥的下落!”
“不行。”厉千澜和萧墨几乎同时开口。
厉千澜看了萧墨一眼,继续道:“鬼市环境复杂,你伤势初愈,且不通武艺,贸然前往太过危险。镇魔司可以派人……”
“镇魔司的人太扎眼。”萧墨打断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墨仆’既隐忧行踪,对官府之人必定警惕。而且,鬼市有鬼市的规矩,官府明面上的人进去,反而容易打草惊蛇。”他顿了顿,看向苏云裳,“我去。”
苏云裳一愣,对上萧墨沉静的目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随即摇头:“不行,你手臂的伤还没好利索,鬼市那种地方……”
“无妨。”萧墨活动了一下左臂,虽然动作还有些僵硬,但神色如常,“皮肉已合,不影响用刀。”他转向赵无妄和厉千澜,“我对鬼市的路数和一些暗桩还算熟悉,可以伪装前往。苏姑娘……需要同行,她是苏文轩的妹妹,‘墨仆’若真是守护秘密之人,见到她或许更容易取信。”
他考虑得很周全。苏云裳是苏文轩血亲,带着她,本身就是一个有力的“信物”。而且,苏云裳虽不通武艺,但心思机敏,观察力强,在需要周旋和辨识的场合,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赵无妄看向厉千澜。厉千澜眉头微蹙,显然在权衡风险。最终,他缓缓点头:“萧兄弟言之有理。只是务必小心,鬼市今夜子时开市,我会安排两名可靠的暗卫在鬼市外围接应,若有变故,以响箭为号。另外……”他从怀中取出一枚不起眼的铁质令牌,递给萧墨,“这是镇魔司的‘灰衣令’,持此令可在鬼市几个指定的情报点获取有限帮助,或要求紧急传递消息。非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出示。”
萧墨接过令牌,入手冰凉沉重,点了点头。
苏云裳见众人同意,既兴奋又忐忑。她看向萧墨,小声道:“萧大哥,那……我们怎么进去?要准备些什么?”
“换身不起眼的衣服,最好是深色、方便活动的。”萧墨言简意赅,“脸上抹点灰,遮掩一下容貌。鬼市里,越普通越安全。其他的,交给我。”
是夜,月黑风高。
京城西南角的“鬼市”,并非一处固定的集市,而是沿着废弃的漕运码头和几条错综复杂的暗巷自然形成的、子时开、寅时散的夜间黑市。这里交易的东西五花八门,从盗墓所得的明器、官府追查的赃物,到各种稀奇古怪、来路不明的“宝贝”,乃至情报、消息、甚至是一些见不得光的“服务”,只要价钱合适,都能找到门路。灯火幽暗,人影幢幢,交易者大多低声细语,或干脆以手势比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劣质香料味和难以言喻的神秘与危险气息。
萧墨和苏云裳混在陆续涌入鬼市的人流中,毫不起眼。萧墨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短打,头上戴了顶破旧的毡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左臂用布条做了个简单的固定,藏在宽松的袖子里,看上去像个带着伤的落魄江湖客。苏云裳则穿了身深青色的粗布衣裙,脸上抹了锅底灰,将原本明丽的容颜遮掩得黯淡无光,头发也随意挽了个粗糙的髻,用木簪别住,看起来就像个跟着自家男人出来讨生活、或是寻找什么不值钱旧货的市井妇人。
两人没有并排走,萧墨在前,落后半步的苏云裳微微低头,保持着一种既不远也不近、恰好是底层夫妇或搭档间常见的距离。萧墨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两边的摊位和擦肩而过的人群,实则将周围的环境、潜在的盯梢者、以及可能的撤退路线都一一记在心中。苏云裳则努力抑制着心跳,学着萧墨的样子,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同时竖起耳朵,捕捉着那些零碎的、压低的交易对话。
鬼市比想象中更大,也更混乱。摊位沿着潮湿的巷壁随意铺设,地上污水横流。卖的东西千奇百怪:生锈的刀剑、残缺的佛像、色彩妖异的矿石、散发着异味的瓶瓶罐罐、甚至还有笼子里关着的、眼神凶戾的不知名小兽。叫卖声极少,大多摊主只是沉默地坐着,面前摆着货物,任由买主自行打量。交易成功,便银货两讫,迅速分开,消失在黑暗的巷子深处。
“聚宝轩”并不难找,它是鬼市中少数几家有固定铺面的“大店”之一,位于一条相对宽敞的暗巷尽头,门口挂着两盏蒙着黑布的灯笼,透出昏黄暧昧的光。铺面不大,门脸古旧,招牌上的字迹都模糊了,但进出的人却络绎不绝,大多步履匆匆,神色警惕。
萧墨在“聚宝轩”对面一个卖旧货的摊子前停下,假装低头翻看一堆破铜烂铁,实则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店铺门口。苏云裳则蹲在旁边的地上,装作整理自己并不存在的“货物”,目光却紧紧锁定了进出的人。
约莫观察了一炷香的时间,萧墨低声对苏云裳道:“门口有眼线,至少两个,一个在左边阴影里抽烟袋的瘦子,一个在右边假装修补破筐的老头。进出的人,有六成会被他们目光扫过,尤其是生面孔。”
苏云裳暗暗心惊,她完全没注意到那两个看似普通的人竟是眼线。“那我们怎么进去?”
“等。”萧墨道,“找机会,或者……制造机会。”
话音刚落,只见“聚宝轩”内走出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的高瘦男子,他怀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步伐很快,径直朝着巷子另一头走去。而几乎同时,萧墨注意到,右边那个“修补破筐”的老头,眼神似有若无地跟了那高瘦男子一瞬,随即又低下头去。
“机会来了。”萧墨眼中精光一闪,他对苏云裳低声道,“跟着我,自然点。”
说完,他直起身,似乎对摊子上的东西失去了兴趣,转身朝着那高瘦男子离开的方向走去,步伐不快不慢。苏云裳连忙起身,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两人刚走出十几步,来到一个岔路口,萧墨忽然脚下“一个踉跄”,仿佛被地上的杂物绊了一下,身体向旁边一歪,撞向了正好经过岔路口的另一个提着鸟笼、穿着绸衫、看起来像是个来鬼市寻稀罕玩物的富家翁!
“哎哟!没长眼啊!”那富家翁被撞得一个趔趄,手中的鸟笼差点脱手,笼子里的画眉鸟吓得扑棱乱叫。他顿时大怒,指着萧墨的鼻子就要开骂。
萧墨连忙低头,用带着外地口音的含糊声音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脚下没留神,冲撞了老爷,实在对不住!”
苏云裳也赶紧上前,陪着小心,用略带惶恐的妇人声音道:“老爷息怒,我家男人笨手笨脚,不是故意的,您大人有大量……”
这边的动静立刻吸引了周围一些人的注意,包括“聚宝轩”门口那两个眼线,他们的目光也被这小小的骚乱吸引了过来。
富家翁骂骂咧咧,不依不饶,非要萧墨赔偿他受惊的鸟儿。萧墨则一边继续道歉,一边似乎被逼得不断后退,渐渐退到了岔路口的阴影里,与那富家翁纠缠,吸引了更多的目光。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中,苏云裳接收到萧墨递来的一个极其隐晦的眼神。她心领神会,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萧墨和富家翁吸引,悄无声息地一个侧身,如同游鱼般滑进了旁边的暗巷,拐了个弯,脱离了骚乱的中心。
她没有停留,按照之前萧墨低声交代的路线,快速穿过两条更窄、更暗的小巷,绕了一个大圈,再次回到了“聚宝轩”所在的主巷,却是从店铺的侧后方。这里堆放着一些杂物和废弃的桌椅,靠近店铺的后门。
苏云裳屏住呼吸,躲在杂物堆的阴影里,心脏咚咚直跳。她看到“聚宝轩”的后门虚掩着,门口没有眼线。显然,前面的骚乱也影响到了后面,或许看守后门的人也被吸引到前面看热闹去了。
她定了定神,从怀中摸出那张苏文轩的便笺,又摸了摸袖子里藏着的一小包碎银子(以备不时之需),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趁无人之际溜到后门处看看情况——
忽然,后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
一个穿着店铺伙计短衫、脸色蜡黄、眼神却异常精明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空木桶,似乎是要出来倒垃圾。他一眼就看到了躲在杂物堆阴影里的苏云裳!
四目相对!
苏云裳吓得差点叫出声,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那伙计眼神一厉,压低声音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干什么?!”
苏云裳脑中一片空白,但求生的本能和寻找兄长的执念让她迅速冷静下来。她强迫自己压下恐惧,没有逃跑,反而上前一步,用微微颤抖却尽量清晰的声音快速说道:“我……我是来寻‘墨仆’的!我哥哥苏文轩留了话,说可以循‘三钱黑玉’的暗记找到你们!”
“三钱黑玉”四个字出口的瞬间,那伙计脸上的厉色骤然变成了惊疑和警惕!他猛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附近无人,一把抓住苏云裳的手腕,将她迅速拉进了后门,随即“砰”地一声将门关上,插上门栓!
后门内是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走廊,光线昏暗。伙计将苏云裳拉到走廊深处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这才松开手,目光如电般上下打量着她,尤其是她脸上刻意涂抹的灰渍和那双即使刻意掩饰也难掩清澈灵动的眼睛。
“你说……苏文轩?”伙计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审慎,“他让你来的?他本人呢?”
“我哥哥……失踪了。”苏云裳眼圈一红,从怀中掏出那张便笺,递了过去,“这是他留下的,上面提到了‘墨仆’和‘三钱黑玉’。我是他妹妹苏云裳,从江南来京城寻他。求求你,如果你们知道什么,请告诉我!”
伙计接过便笺,就着走廊尽头一盏油灯的微光,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字迹。他的手指在“三钱黑玉”四个字上摩挲了一下,脸色变幻不定。
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的警惕稍减,但依旧谨慎:“苏姑娘,此地不宜久留。你哥哥的事……我知道一些,但说来话长,且牵连甚大。你一个人来的?”
“不,还有一个同伴,他在前面……制造了点动静,引开了眼线。”苏云裳老实答道。
伙计眉头一皱:“胡闹!‘聚宝轩’周围眼线不止明面上那两个!你们这样更容易暴露!”他沉吟了一下,快速道,“听着,我现在不能跟你多说。你立刻离开这里,一个时辰后,到码头西侧第三条废弃的乌篷船里等着。那里相对安全。我会去找你,告诉你我知道的。记住,一个人来,不要带你的同伴,也不要告诉任何人!‘墨仆’的身份一旦暴露,我们都得死!”
他说得又快又急,语气严肃,不容置疑。
苏云裳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激动,终于有线索了!她连忙点头:“好!我记住了!码头西侧第三条废弃乌篷船,一个时辰后,我一个人去!”
“快走!从后门出去,左拐,一直走到头,从那个狗洞钻出去,外面是臭水沟,顺着沟走就能绕到主街后面!”伙计拉开后门,将她推了出去,随即迅速关上门。
苏云裳不敢停留,按照伙计指点的路线,飞快地逃离了“聚宝轩”后巷。她心跳如鼓,既有获得线索的兴奋,也有对独自赴约的忐忑,更担心着在前面为她制造机会、此刻不知情况的萧墨。
而就在她离开后不久,“聚宝轩”后巷的阴影里,一双阴冷的、不属于那伙计的眼睛,缓缓从一堆破木箱后移开,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鬼市的夜,依旧喧嚣而诡秘。交易在继续,秘密在流转,而新的危机,已如影随形,悄然张开了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