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溺在冰海深处,挣扎着浮出水面。首先恢复的是听觉——并非梦境中那扭曲的嘶嚎与破碎声,而是现实中清思院清晨特有的、压抑的寂静,间或夹杂着远处隐约的鸟鸣和更夫悠长的梆子回响。
紧接着,是身体各处传来的、如同被拆散重组般的剧痛与深入骨髓的疲惫。赵无妄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厢房那熟悉的、略显斑驳的青色帐顶。他几乎是本能地运转内力,却发现丹田空空如也,经脉中传来的只有干涸撕裂般的痛楚,左臂胎记处更是传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被抽空核心般的虚弱与麻木,那深邃的墨色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他艰难地侧过头。
沈清弦就躺在他旁边的榻上,尚未苏醒。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眼睑下那异色的瞳孔即便闭合着,也仿佛残留着惊悸的光芒,纤细的眉宇紧紧蹙起,似乎在梦中依旧与那无面的孩童身影对峙。她的消耗,显然比他更大。
昨夜那场“镜域”中的生死搏杀,绝非幻梦。强行引导胎记力量对抗“无面之核”,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的精气神。而沈清弦精神力的透支,更是触目惊心。
他强撑着坐起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目光扫过房间,一切如常,翻倒的桌椅已被不知何时前来查探的人扶起,碎裂的茶具也已清理干净,仿佛昨夜的狼藉只是一场错觉。但空气中,依旧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冰冷空寂的气息,那是“镜域”崩散后渗透进现实的最后余烬。
他伸手入怀,触碰到那幅古画。画轴冰冷沉重,当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时,目光凝滞。“无心”二字,已然如同前两个名字一般,殷红刺目地烙印在丝绢之上,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稳定感。而在“无心”的末尾,那曾缓慢延伸的墨迹彻底沉寂下去,画轴恢复了古朴无华的模样,不再有丝毫悸动。
但这沉寂,反而更像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古画在消化,在积累,等待着下一次更猛烈的爆发。
就在这时,厢房外传来了规律的脚步声,停在门口。是王属官那刻板的声音:
“赵先生,沈姑娘,可曾起身?厉大人有请。”
来了!比预想的更快!
赵无妄与刚刚被脚步声惊醒、挣扎着坐起的沈清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厉千澜在这个时候召见,绝不仅仅是例行问话。
“请稍候,我等即刻便来。”赵无妄扬声回应,声音带着刻意伪装的沙哑与疲惫。
两人迅速整理了一下仪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只是经历了一场普通的、精力不济的夜晚,而非一场掏空身心的灵魂之战。
前厅之中,厉千澜端坐主位,依旧是那身玄色劲装,面容冷峻,看不出喜怒。但赵无妄敏锐地察觉到,他今日的气息比以往更加沉凝,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在他们走进来时,便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从头到脚细细扫过,尤其是在赵无妄的左臂和沈清弦的眼睛上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坐。”厉千澜抬手示意,语气平淡。
两人依言在下首坐下,垂眸敛目,做出恭敬姿态。
“昨夜,清思院内可有异状?”厉千澜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
赵无妄心中凛然,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回大人,昨夜……我等疲惫,很早就歇下了,并未察觉有何异状。”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睡得不甚安稳,仿佛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醒来后倍感疲惫。”这话半真半假,最能混淆视听。
沈清弦也微微点头,声音微弱:“民女亦是如此,醒来后头痛欲裂。”
厉千澜的目光在他们脸上逡巡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是么。”他不置可否,语气听不出信还是不信,“据夜间值守回报,子时三刻左右,你二人所在厢房区域,曾有极其短暂且微弱的能量波动溢出,性质……不明。”
他果然监测到了!虽然可能只是镜域降临和崩散时泄漏的细微涟漪,但足以引起他最大的警惕!
赵无妄心头一紧,脸上却适时地露出惊讶与后怕:“能量波动?这……我等实在不知!莫非……是那纠缠钱府、秦府的邪物,竟寻到了此处?!”他将祸水引向那未知的“邪祟”,暗示他们也是受害者。
厉千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转而问道:“你们对‘镜’……了解多少?”
镜!他果然将昨夜的能量波动与“镜”联系起来了!是因为钱府的经历?还是他掌握了更多关于古画诅咒模式的信息?
“镜?”赵无妄做出思索状,“寻常之物罢了。只是……钱府那镜中鬼影,实在令人心悸。”他依旧紧扣钱府案件,不露破绽。
厉千澜沉默了片刻,厅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似乎在权衡,在判断。
“罢了。”最终,他挥了挥手,似乎暂时放弃了追问,但眼神中的审视并未减少分毫,“你二人损耗不小,暂且回去休养。记住,身处清思院,需谨言慎行,若有任何异常,即刻上报。”
这是警告,也是暂时的放行。
“是,多谢大人体恤。”赵无妄和沈清弦起身行礼,缓缓退出了前厅。
直到回到那间依旧残留着冰冷余息的厢房,关上门,两人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怀疑更深了。”沈清弦靠在门上,声音带着虚脱,“他虽然找不到证据,但已经将我们和这些异状牢牢绑定。”
赵无妄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看着外面看似平静的院落,低声道:“他在试探,也在等待。等待我们露出更大的破绽,或者……等待那‘邪物’再次行动时,将我们一并收拾。”
他摸了摸怀中冰冷的画轴,眼神深邃:“我们必须尽快恢复,下一次……恐怕不会太远了。”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洒扫的哑仆低着头,端着清水和早膳走了进来。他将东西放在桌上,动作缓慢而笨拙。在转身离开,与赵无妄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的手指极其隐晦地、快速地在赵无妄垂下的手心里划了两个字——
“小心”。
随即,便如同寻常哑仆一般,蹒跚着离开了房间。
赵无妄摊开手心,那里什么都没有,但那短暂的触感却无比清晰。
又是他!那个神秘的属官!他不仅在镜域中相助,更在现实里再次传递了警告!
“小心?”沈清弦走近,眉头紧锁,“他在提醒我们小心什么?厉千澜?还是……清思院里的其他人?”
赵无妄缓缓握紧手掌,目光扫过窗外那几个看似随意、实则始终关注着他们这边的巡逻身影。
“或许……都有。”他声音低沉,“这清思院,看来并非铁板一块。厉千澜是明处的虎,而这暗处的蛇,似乎也不止一条。”
余烬未冷,暗流已涌。
在这看似平静的监管之下,更深的漩涡,正在悄然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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