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师仔细诊断后,按他的身体状况回去重新配药,千世子不敢动,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
直到她觉得月彦彻底睡熟,这才在旁人协助下将人轻轻放在床铺上,盖好了被。
或许是昨夜发病耗费了太多体力,月彦这一睡,直睡到第二日。等他再次醒来时,正值黄昏,室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他感到口干舌燥,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痛虚弱,完全起不了身,只能慢慢地动了动手指。
几乎是同时,一只手托住他的后背,慢慢将他扶了起来,身后有人搬来寝具让他靠着。
随后,一杯温水递到了他的唇边。
他费力抬眼,看到千世子跪坐在榻边,手拿着水杯,看着他的眼神依旧清亮柔和。“大人,您喝些水润润喉。”
他沉默地就着她的手喝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干裂的喉咙,久旱逢甘霖。
喝完水,千世子用绢帕轻轻拭去他唇边的水渍,动作轻柔。
“大人,我为您换一身新寝衣吧。”她将绢帕放回原位,一旁的女房端着托盘过来,上面装着一套崭新的寝衣。
昨日他病发,冷汗几乎浸透了寝衣。但他后来陷入昏睡中,千世子便只是简单透过袖口将他身体大致擦拭了一下,现在他清醒了,自然要换上干燥的衣物。
这个过程对月彦而言是难以忍受的折磨,他的身体有些僵硬,满脸屈辱和抗拒。
千世子能看出他十分厌恶暴露这具瘦弱不堪,苍白病态的身体。但她非常淡定,有条不紊地继续手下的动作。
她的目光只专注于给他换衣服这件事,动作迅速,最大限度地减少他的不适感。
她自己没觉得不好意思,毕竟之前又不是没给他换过。
况且,月彦常年卧床,身形消瘦,胸前瘦得能清晰地看见骨头的形状,除了脸之外,也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换好衣物,她取过梳子,捧起他的卷曲长发慢慢梳理。
令人意外的是,他虽然身体不太好,但发质很好,乌黑浓密,如绸缎般柔软顺滑。
梳头时,他的长发“沙沙”地从她的指缝中流走,那感觉很奇妙。她忍不住并拢了手指,将他的长发拢在手中。
随即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轻咳一声,松开手指,继续给他梳头发。
半晌,月彦的长发被她悉数梳理通顺,披散在身后。
“您若是还累,便再睡一会儿。”她放下梳子,仔细调整月彦身后的寝具,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月彦忽然极其低声地,几乎像是呓语般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为什么?”
千世子微怔,随即明白他是在问什么。为什么如此待他,为什么能忍受他的坏脾气和重病之身。
其实,她最开始只是打算与他相敬如宾的,反正,他们的这段婚姻注定不长久。
但是……她偏头思考,眼神温柔,落在虚空中,仿佛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情。
“母亲就是这样待我的呢。”她的声音很轻,像在分享一个秘密。
她这么做的理由非常简单,仅仅是因为“母亲是这么做的”,并且她深信这是正确的,好的方式。
月彦怔住了,她这样做的原因,仅仅只是源于另一种爱的,最直接的模仿。然后,她将这种爱传递给了他。
他久久没有说话,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将翻涌的复杂心绪掩藏在睫毛的阴影之下。
“阿,您困了么。”温和的女声响起,虽然他并未睁开眼看,眼前却能浮现出少女说这话时的样子。
“我扶您躺回去。”他感受到一只手托住他的后背,触感温热,后面寝具被撤走,那只手托着他,慢慢躺了下去。
胸口的被子被往上拉了拉,盖到了他的下巴处。
“您好好睡,我就在旁边。”那双手将他的被子掖好后便准备离开,但下一秒——
月彦的手突然从被子里伸出来,拉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力道很轻,若要挣脱,轻轻使力即可。
但千世子没有抽回手,她短暂迟疑后反握住他的手。“大人,我在呢。”
她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手任由他握着。灯影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模糊地交融在一起。
天空彻底黑了下来,女房们将烛火熄灭,只留了千世子旁边的一盏烛台用作照明。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彻底消失,屋里剩下夫妻二人。
千世子垂下头,看着月彦的眼睛,发现他眼皮下的眼珠在来回转动,握着她的手时不时收紧一下,并未睡着。
“大人,您睡不着么。”她轻声问,月彦没说话,双目紧闭,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手指微动。
她觉得月彦的精神一直在紧绷着,好像把她的手当做溺水之人怀中的一根浮木。
他的手握她握得很紧,她觉得自己的手指都要不过血了。
她只能回握住他的手,轻言安慰,“月彦大人,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等您好起来,我带您去鸭川好不好?春天有樱花,秋季有红枫,冬天……冬天虽然冷些,但雪景也很值得一看呢。”
月彦睁开眼看向自己的妻子,妻子的眼神很认真,带着期盼,仿佛坚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
他不语,去看花,看红叶,看雪景?
这些对他而言,简直是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事情。现在的他,就连出这个院子都很困难。
他的前十几年人生几乎全部被禁锢在这间充满药味的屋子里,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成为最后一次。
至于后几十年?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后几十年。
他其实心中早就放弃了所有“好了以后”的幻想。
可是看着她那双清澈,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口中准备嘲讽她天真无知的话语,竟哽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口。
她爱人的方式笨拙又直接,带着一种母亲般全然信任的姿态,竟对他令人惊讶得有效。
沉默,他扭过头,低低地“嗯”了一声,音量低到千世子差点没听见。
表面上看着是个犟种,但其实还挺傲娇的,千世子暗自想到。
“您睡吧,我一直陪着您。”月彦的手有些凉,她两只手握住他的手为他取暖,一边轻声哼起那首熟悉的童谣。
这首童谣并不太长,她反复哼唱了四五遍,察觉到月彦在慢慢陷入沉睡。
最后一遍,温柔的歌声停止,室内陷入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