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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烈的震荡感仿佛还在骨髓深处残留,像是有无形的重锤在反复敲打着他的脑髓和每一寸骨骼。

刺骨的寒冷混合着撕裂般的剧痛,那是意识模糊前最后的烙印。

童磨那悲悯又冰冷的笑容,碎裂的冰晶折射出扭曲的光芒,自己疯狂撞向树干的可笑悲鸣,香奈惠那双即使在血污与垂死中也依然温柔、洞悉一切的粉眸……

“真是个蠢女人……”

这句耗尽所有力气、混杂着无尽痛苦与某种自己也说不清情绪的低语,仿佛就是他灵魂坠入黑暗深渊前,对自己残存行为唯一的注解。

他做了什么?似乎是用那仅存能动的手臂,凝聚起所剩无几、摇摇欲坠的寒冰力量,笨拙而粗暴地覆盖在了香奈惠胸前那致命的伤口上?

冻结!止血!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至于那极致低温会不会对她残破的身体造成二次伤害?

甚至……加速死亡?

那时的他,一片混沌的大脑根本无法思考那么多。

他只知道,不能让血再这样流下去,这个蠢女人不能死得那么快!

她欠他一个答案!不,或许是……他欠她……一个东西?

他终究是失去了意识,如同被彻底折断翅膀的鸟雀,沉入冰冷漆黑的死寂之海。

……

混沌的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起初,只有无尽循环的噩梦。

童磨七彩的琉璃瞳冷漠地凝视,金扇挥落的寒光,香奈惠倒下的血泊……手臂被斩的幻痛一次次惊醒了他残留的、仅存的自我意识,却又在下一刻被黑暗重新拖拽吞噬。

他似乎一直在寒冷中挣扎,骨头缝里都透着冰碴,时而感觉自己悬浮在虚无,时而又被千斤重担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但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却异样的暖意,极其突兀地开始渗入这片永恒的冰冷。

这暖意并非火焰的灼热,更像是初春时分,穿透厚厚云层洒落在皮肤上的第一缕阳光,带着生命复苏的熹微希望。

伴随着这暖意一同侵入他沉寂感官的,是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令人心神安宁的淡雅香气。

它若有若无地飘荡着,似药草微辛后的回甘,又似某种清雅花卉被晨露浸透后散发的芬芳,更深处,似乎还有一种独特的、干燥且干净的草木气息……是紫藤花吗?不像……但更让人安心。

这香气如同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拂过他混乱的意识边缘,带来一丝微弱的、却足以引导灵魂回归的锚点。

……光亮?

沉重的眼皮像是被铅块焊死,艰难地试图掀开一道缝隙。

随之而来的不是黑暗,而是一片温暖的、朦胧的、如同隔着磨砂玻璃般的柔光。

是……阳光?

这个认知在他如同锈蚀齿轮般缓慢运转的思维里激起了一丝微澜,多久……没感受过如此……纯粹的……温暖了?

视野从模糊的暖黄光晕开始聚焦。他首先看到的,是头顶斜上方一片倾斜的、光线正是由此处涌入的……是窗户?

窗格很干净,窗外是摇曳的模糊绿影,证明自己并非身处于童磨大人那座华丽却终年笼罩着阴影的宫殿。

自己躺在一个柔软的地方……是床铺?身下是干燥、有着轻微摩擦感的布料触感,与昏迷前冰冷潮湿泥地的记忆截然不同。

他微微侧头——仅仅是这个微小的动作,也带来了一阵剧烈的眩晕和颈椎处的僵硬酸痛。

他看到一个房间的轮廓。

干净、简洁、木质结构散发着沉稳的气息。

陈设不多,但整齐有序。

墙边靠着几个巨大的药柜,无数小抽屉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空气里那种独特的、令人安心的药草香似乎正是来源于此。

这里……是哪里?

一个极度陌生却又带着一丝……医馆般秩序感的地方?

鬼杀队?

这个名词像是黑暗中点燃的火柴,瞬间让他混沌的思绪短暂地清晰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心脏被猛然攥紧的窒息感!

香奈惠!

他几乎要挣扎着从床上弹起,想看看那个被他亲手重伤又拼死救他的女人是否安好。

然而,一股强大的无力感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将他压了回去!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臂,感觉不到腿脚,甚至连动一动指尖都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发指令而躯体毫无回应!

咔嗒……

一声极轻微的、门轴转动的声音响起。

他努力地、极其缓慢地转动沉重的眼珠,视野艰难地投向门口的方向。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纤瘦、小巧。

一头利落的短发,在门口涌入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非常特别的、在深紫中隐隐折射出一抹幽紫光泽的色调。

是那个颜色的头发很少见。

她穿着样式简洁的队服,外罩一件同样剪裁利落的紫色羽织,袖口和前襟似乎用更深的紫色丝线绣着类似蝶翼的精致纹样。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常年照顾病患而养成的谨慎和麻利。

她手中端着一个盛放着药瓶和纱布的木盘。

她走进房间,目光习惯性地先投向病床,那是一种例行公事的、带着医生观察性质的视线。

然而,当她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他艰难移动的眼睛——那刚刚从一个月漫长沉睡中苏醒、还带着血丝、茫然、如同蒙尘琉璃般的银灰色双眸时——少女端着木盘的动作明显地顿住了。

那是一种纯粹的惊讶。

那双与她姐姐极其相似、却气质迥异的紫色眸子瞬间睁大了几分,里面掠过一丝清晰可见的讶异,如同平静湖面骤然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但这份惊讶稍纵即逝,仿佛只是水面上荡漾开的一圈涟漪,下一秒就被一种更为内敛、更为冷静的情绪所取代。

她的脚步更快了,几乎是小碎步无声地走到床边。

她先将木盘轻轻放在旁边的矮柜上,避免任何刺耳的噪音。

随后,她微微俯下身,拉近了一些距离,好让视线能更清晰地与他对焦。

没有过分亲昵的接触,保持着一种专业且适当的距离感。

她脸上没有明显的笑容,但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眸却弯起了一丝微小的弧度,整个人的气息也因为这一微小的表情变化而骤然柔和了不少,甚至带上了一点真诚的欣喜。

“啊,你醒了?”

她的声音响起。

出乎意料的,并不尖锐,反而是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感,但在这清亮之下,是极力控制的平静与……一丝难掩的探究。

像是极力掩饰着某种汹涌的情绪,只流露出最表面的平静湖面。

“……太好了。”她补充道,声音依旧轻柔,像怕惊扰了什么,“你已经昏迷整整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可真让人担心。”

她微微侧头,目光飞快地扫过他的脸庞、他失去光泽的纯白头发、他被子里僵硬的身躯轮廓。

那审视的目光既有关注伤势的专业性,又似乎潜藏着一丝更深的、不易察觉的审视。

水谷雪烛的喉咙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又干又涩又痛。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的沉闷滞涩,仿佛里面的脏器还未完全从昏迷的麻痹中复苏过来,带着迟滞的胀痛感。

他张了张嘴,试图发出声音,却只挤出几声沙哑的、像是生锈门轴摩擦般的音节。

他艰难地咽了咽根本不存在的唾液,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用尽力气才挤出一个模糊且断断续续的问题:

“你…是……?”

喉咙火烧火燎,声音如同漏气的破风箱。

紫色短发的少女似乎对他的虚弱毫不意外,她迅速收敛了那一丝喜色,恢复了冷静的神态。

她轻轻点了下头:

“我是蝴蝶忍。”

她的回答简洁干脆,同时伸手调整了一下雪烛枕头的角度,让他能看到自己更舒服些。

她的动作专业而快速,但手指并没有直接碰触他露出的皮肤,带着一种职业的谨慎距离感。

“至于这里,是鬼杀队的蝶屋。”她看着他那带着巨大困惑和戒备的眼睛,自然地补充了一句,像是解答了他心底的疑问。

“是专门治疗受伤队士的地方。”

鬼杀队……蝶屋……蝴蝶……

水谷雪烛混沌的脑海里努力拼接这些信息碎片。

“蝴蝶”这个姓氏……加上那张……与香奈惠有几分相似、尤其是一双漂亮眼睛的轮廓……

香奈惠?!

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刺入他的脑海!意识瞬间被一个身影和漫天刺目的血红占据!

她怎么样了?!

她胸前的伤口……自己最后那濒死的冻结……她活下来了吗?!

“香奈……”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想喊出那个名字,剧烈的动作再次引发一阵令人窒息的咳嗽和眩晕。

他眼前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蝴蝶忍似乎立刻理解了他的激动和未尽的话语来源。

她眼神微微一暗,之前那好不容易柔和下来的气息瞬间变得有些紧绷起来,像一根骤然拉紧的弦,紫色的瞳仁里似乎有什么复杂尖锐的东西一闪而过,但旋即又被她强行压下,只留下一片更加沉寂的平静。

她的脸色依旧冷静,声音也维持着平稳:“姐姐她……”

她的目光似乎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房间的某个方向,也许是隔壁,也许更远。

“……你先别激动,水谷先生。”她改变了称呼,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感,那是一个医生面对不安定病患时的职业气场。

“你现在身体非常虚弱,任何剧烈情绪都可能引发危险。”

她迅速拿起木盘上的一只小药瓶和一个杯子:

“我是她的妹妹,蝴蝶忍。当时……”

蝴蝶忍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个她赶到时的场景,握着杯子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半分,指尖微微泛白。

“……你和我的姐姐,在一条偏僻的山道旁,一起倒在血泊里昏迷不醒。”她的声音没有太大起伏,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如同珠玉落地,“是我带人把你们接回来的。”

她的目光落在水谷雪烛那张苍白、虚弱、写满痛苦与惊惶的脸上,补充道:

“先不说了,你等我一下。我需要立刻确认你苏醒后的身体体征反应,你的状况很复杂,必须马上给药。”

她没有再给水谷雪烛任何追问的机会,语速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干脆。

她转身,步伐利落地走向门口,像是要去取更精密的检查工具或是通知其他医师。

只是在即将迈出房门时,她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半秒,背影在门框的阴影中显得有些单薄,也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雪烛徒劳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想说什么,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重新艰难地将头转向唯一的光源——那扇明亮的窗。

窗外,阳光正好。

微风轻轻拂过树梢,枝叶摇曳着,在窗棂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

暖洋洋的春日气息,带着勃勃生机涌入这个充满药味的房间。光线如此温暖,如此真实,如同梦境般不可置信。

他躺在柔软的、干燥的被褥里,空气是清香的、安全的。

可是……

童磨是鬼!

蝶屋温暖的阳光也无法驱散这一个月前刻入骨髓的冰冷认知。

而此刻,这个以蝴蝶为名的居所,更像是一座由复杂情感(愧疚、茫然、一丝被救治的感激与对香奈惠状况的极度焦虑)构筑的精致牢笼。

他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一滴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滚烫液体,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处的发丝,只留下冰冷微咸的触感。

如同他那颗在暖阳下依旧冻结着寒冰与余烬的心。

意识,再次沉浮。而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黑暗。

无数模糊的画面碎片涌了上来——童磨悲悯的嘴角,碎裂的冰河,枯叶上的血蝶…还有那句耗尽他所有心力的呢喃:

“真是个……蠢女人……”

在蝴蝶忍那混合着严格精准与一丝难以察觉审视的照料下,时间如同浸染药香的纱布,一层层覆盖在蝶屋的每个角落。

一个月的光阴,缓慢而沉重地流淌过去。

对水谷雪烛而言,这三十天是重塑筋骨的地狱。

每一次尝试活动,都像在挑战碎裂后被强行粘合的陶俑。

胸腔深处残留着钝痛,如同有看不见的重石压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拉动生锈的风箱。

下肢的肌肉无力,神经末梢仿佛被寒风割过,每挪动一寸都带着撕裂般的滞涩感。

最难以忽视的,是右肩处那永久性的、沉重的虚无感,即使不动,那幻肢的痛楚也如幽灵般缠绕着意识,提醒着那场惨烈的失去。

当他第一次被允许尝试下床时,仅仅是从床边到门口几步的距离,就如同穿越荆棘荒原。

沉重的身体摇晃得像暴风中的芦苇,刚迈出一步,眼前便天旋地转,冷汗瞬间浸透单薄的病号服。

右臂几乎断裂带来的平衡缺失让他的世界完全倾斜。

是小葵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几乎倾倒的身体,那孩子个头虽小,却有一股蝶屋女孩特有的韧性。

“雪烛先生,慢一点!不能着急的!”她脆生生的声音带着焦急。

“哼。”蝴蝶忍的声音清冷地响起,她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抱着手臂,目光却精准地落在他失去血色的脸上和微微发抖的腿脚上。

她没有直接斥责他乱动,只是眼神掠过一丝严厉,“身体的恢复需要时间,你的脏器损伤比外伤严重得多。不想永远躺在床上,就老实一点,循序渐进!”

那严厉中的一丝关切被他艰难捕捉到。

他咬紧牙关,压下胸腔翻涌的血腥气和胃里的不适,依靠着门框,缓慢地、重新调整重心。

剧痛如同无数细小冰针在骨髓里穿梭,迫使他最终在那张冰冷的、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上暂时“老实”躺下。

但他没有放弃。

日复一日,在与剧痛和虚弱的拉锯战中,他开始缓慢地重新掌控这具残破的躯壳。

他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坐起,能在小澄的搀扶下在病房内缓缓踱步,再到后来,仅凭一只左手撑着墙,能独自完成通往走廊尽头盥洗室的短途跋涉。

每一步都浸着冷汗,每一步都留下疲惫的烙印。

这个过程中,他遇见了蝶屋的少女们,如同春日里陆续开放的、各具特色的花朵。

栗花落香奈乎:那是个如同人偶般安静的女孩,有着罕见的樱粉色长发和空洞却美丽的紫色眼眸。

她常常静静坐在角落,或是站在远处看着天空。

她的存在感很低,却又会在某个人几乎要摔倒时,像无声的风一样出现在他身边,用恰到好处的力道稳住他,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神崎葵:元气满满的少女,扎着活力的双马尾,是蝶屋精力最旺盛的“监督员”。

她严格贯彻蝴蝶忍的要求,监督病人吃药、休息,声音清脆,态度认真,像个小管家婆。

最初对他很是戒备,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怀疑,但随着他日复一日艰难的复健,那份戒备慢慢化成了夹杂着同情和“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别浪费药”的督促。

中原奈绪:有着温暖的褐色短发的少女,是蝶屋中最具包容感和温柔的存在之一。

她总是默默整理床铺,更换药草,在她当值的日子里,空气里会弥漫着一种安神的淡淡花香。

寺内清、高田奈橞:活泼开朗的双胞胎姐妹,是整个蝶屋的“开心果”。

她们的声音总是充满活力,负责一些跑腿和辅助工作。

她们不怕生,会在忍不在的时候好奇地围过来,叽叽喳喳地问着外面的世界,偶尔还会偷偷塞给他一些甜甜的零食。

她们的朝气在无形中驱散了不少蝶屋沉重的药气和伤病带来的阴霾。

蝴蝶忍:她的存在感始终最强烈。

严厉、冷静、专业、偶尔流露出深藏却无法完全掩饰的复杂心绪。

她像一个精准的医师,观察着他身体每个微小的变化,调整着每一份药的剂量和每一次复健的强度。

在他因痛楚而表情扭曲时,她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像是被触动的东西,但立刻会被更深的审视取代。

他与她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由伤口、立场和某种难以言说的往事筑起的薄冰。

而最深处的那间病房,那个名字——香奈惠——则成为了萦绕在他心中无法挥去的关切,也是支撑他每一次艰难起身的动力源泉。

每次向忍或其他人小心翼翼地探问她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总是语焉不详:“正在静养”、“需要时间”、“恢复缓慢但稳定”。

那份无法亲眼确认的担忧,化作了心头沉重的磐石。

终于,在一个晨光熹微、窗外紫藤花穗摇曳着点点金光的清晨,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降临。

走廊里短暂的空寂下来。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他。他不再犹豫。

仅存的左手,死死地、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捏碎一般,握紧了倚在床边的日轮刀刀鞘——那断裂后被粗糙接合,缠绕着灰白色绷带。

他将所有的力气灌注于刀柄和双腿。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燃烧的刀刃上。

断臂空荡的袖子沉重地晃荡,牵扯着平衡。

肺部如同破风箱般发出嘶哑的喘息,额角的冷汗汇成溪流滑落,视线因剧烈的痛苦和缺氧而阵阵发黑。

他只能靠着冰冷的墙壁和那柄冰冷的刀,一步、一顿,朝着走廊尽头那片被门扉隔绝的光亮之地,如同一个绝望的朝圣者,倔强地、狼狈地挪动着。

蝶屋洁白的墙壁,在他身后无声地记录着这场孤独而沉重的跋涉。

咔嚓。

伴随着刀鞘末端撞击在木地板上的轻微声响,移门被他不怎么灵便的身体撞开一道缝隙。

柔和的、混合着阳光与特殊药草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安静,只有窗边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靠窗的床上,那个身影终于清晰呈现。

香奈惠斜倚在柔软的靠枕中,晨光勾勒着她纤薄单薄的侧影。

那头曾经如瀑般绚烂的长发,此刻显得有些暗淡,柔顺地披散在肩头,衬得她脸色的苍白更加触目惊心。

宽大的病号服松松垮垮,难掩她身体的虚弱。

她捧着一本书,专注地看着,阳光在她长长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听到声响,她缓缓转过头。

“欸,雪烛?”

那轻柔的声音里,先是纯粹的惊讶,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

随即,那双樱花粉色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冰雪覆盖下骤然盛开的柔软花蕾,充盈着不掺丝毫杂质的惊喜与关切。

“太好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由衷的喜悦,如同拂过枯萎枝头的春风,“你已经好多了啊……能走到这里,真的太好了。”

那笑容,虽然因大病未愈而显得浅淡,却依旧蕴含着不可思议的生命力和阳光般的暖意。

这久违的笑容,这熟悉的声音,仿佛瞬间溶解了他千辛万苦穿越而来的所有疲惫和强装的镇定。

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柔又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感瞬间冲上鼻腔,视线立刻模糊。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整个身子几乎倚靠在门框和拄着的刀上。

头深深地垂下去,纯白的碎发遮挡住他痛苦扭曲的脸庞,双肩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对不起……”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的道歉,破碎不堪,浸满悔恨和如山的负罪感,如同呜咽的低鸣,“都怪我……是我害你变成这样……对不起……”

愧疚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滚烫地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没关系的,雪烛。”她的声音温柔得像能包容所有风暴的月光。

她似乎想抬手安抚,但动作牵动了什么,一抹极其细微的痛苦飞快掠过眉间,快得几乎看不见。

“你看,我不是在慢慢好起来吗?”她的语气努力保持着那份柔和的轻快,目光落在雪烛剧烈颤抖的肩膀上,带着无尽的包容,“而且,在最紧要的关头……在我以为自己不行了的时候,是你,用最后的力量冻住了那么致命的伤口……”

她的声音微微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像是在重温那刺骨的寒冷与绝境中的微弱希望,“如果你没有那样做,我肯定撑不到救援到来……雪烛,是你救了我。”

“救”?这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灵魂。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湿漉漉一片,银灰色的眸子里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痛苦和更深的自我厌弃:“不……我……”

“雪烛,”香奈惠却忽然打断了他即将汹涌而出的自我剖白,神色在一瞬间变得无比严肃。

那属于花柱的沉稳、冷静,甚至带着一丝领袖的决断力,如同骤然出鞘的剑锋,冲破了病弱的表相,清晰地刻印在她那双依旧温柔的粉色眼眸深处。

空气仿佛凝固了。

“你的事情,忍已经详细地……汇报过了。”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丝毫回避,语气清晰而郑重,“我知道,你的童年……是在一个极其特别的‘存在’——上弦之贰,童磨的看护下长大的。”

这个名字像一块寒冰投入心房,雪烛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

“这对鬼杀队而言,是前所未有的状况。你想留下,想战斗,想弥补,想为自己选择一条新的道路……这份心意,我感受得到,也很理解。但是,”

她的声音沉静,却带着千钧的重量,“鬼杀队的根基是斩除恶鬼,守护人类。由‘鬼’抚养长大的人要加入,其过往、其立场、其潜在的危险性,都必须经过最高的审查。”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了某个神圣而核心的方向上。

“所以,想要真正成为鬼杀队的一员,想要以‘队士’而非‘被监视的特殊伤患’的身份留在这里,你……必须取得一个人的许可。没有他的认可,一切都不可能真正开始。”

雪烛的心瞬间被高高悬起。

主公大人……产屋敷耀哉!那个只存在于鬼杀队至高无上传说中的人物!

“主公大人,他现在就在蝶屋的前庭。”香奈惠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落入雪烛震动的意识深处,“柱合会议,提前在那里召开了。”

柱!合!会!议!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雪烛耳边炸响!

恐惧瞬间扼住了喉咙,如同冰冷的钢爪。

他能想象那些目光,带着怀疑、审视、甚至……厌恶。

他们真的会听一个“鬼之子”说话吗?那柄支撑着他的日轮刀柄,似乎都开始烫手。

就在无尽的黑暗思绪即将将他吞没的刹那,香奈惠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有力,如同一道破开乌云的光柱,带着前所未有的重量和无与伦比的信任,直直照入他慌乱失措的灵魂:

“去前庭吧,雪烛!”

“去面见主公大人!”

“去面对所有柱!”

“向他们证明你自己!”她的眼中燃烧着灼热而坚定的光芒,仿佛要将她所剩不多的生命力都注入这最后的信任中,“去获得他们的认可!证明你选择的道路,证明你心中的‘鬼杀队’是什么样子的!”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声音却异常洪亮而笃定,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辉:

“我相信你!水谷雪烛!”

“我相信你有资格,用你自己的方式,握起剑,守护你想要守护的!”

嗡——

心脏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随即被巨大的暖流和沉重的责任感猛烈撞击。

相信?在这种处境下?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滚烫感激和沉重负担的激流,瞬间冲刷掉了他心中所有的犹豫和退缩。

眼前的视野因为某种剧烈的情感冲击而短暂模糊,只剩下香奈惠那映照着阳光、饱含深切期望与绝对信任的粉色双眸,如同指路的星辰。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内那颗被反复撕扯的心却在这瞬间被强行粘合,注入了一股全新的、带着冰霜气息的力量。

他没有回答一个字。

只是用尽全力,深深地吸入这混合着药香与花香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藏的痛楚,却似乎让身体的每一寸血肉都变得更加沉重、也更加坚定。

然后,他站直了身体。

左臂紧紧握着那裹满绷带的残破刀柄,仿佛那是他与过往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链接和支柱。

他用这柄刀,支撑着自己同样残破的躯壳,如同一个即将踏上最终战场的士兵,背负着血色的过去与微芒的希望,缓缓地、沉重地、却再无半分犹豫地,转过身。

哒……哒……哒……

那沉重的、带着断臂与残躯特有滞涩感的脚步声,在蝶屋空旷的走廊里响起。

每一步都踏碎着无形的屏障,朝着前庭的方向,朝着那未知的审判与荆棘丛生的未来道路,艰难而决绝地迈去。

病房门口,香奈惠凝望着那道逆着光、孤独却挺直如劲松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方才脸上那份灼灼的光芒悄然散去,疲惫无法抑制地漫上眉梢。

她身体微微一晃,轻轻靠回枕头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捂住胸口的位置,指尖下的布料冰凉。

一抹近乎透明的苍白笼罩了她温柔的面容,只剩下那樱花般的嘴唇,仿佛还无声地重复着最后那句坚定的誓言: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来……’

冰冷的青石板地面渗着早春的寒气。

水谷雪烛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每一步都牵扯着未愈的筋骨,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汗水浸透了缠裹在胸前和左臂的绷带。

他刚勉强站稳,庭院四周投来的目光便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他——审视、戒备、惊疑,甚至还有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憎恨。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压力几乎让他窒息的伤口更加剧痛。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味,试图挺直脊梁。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如疾风般迅捷的黑影骤然挡住了他眼前的光线。

“你就是那个被鬼养大的人渣?!”

风柱·不死川实弥堵在他面前。

少年高大健硕的身躯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狰狞疤痕,每一道都像是战斗与仇恨的刻痕。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恶意,像看垃圾一样盯着雪烛苍白虚弱的脸。

“……是。”雪烛的声音沙哑低沉,喉间滚动着压抑的咳嗽。

回答的尾音未落,不死川的拳头已裹挟着凌厉的破空声,狠绝地直捣雪烛的胸口!

剧烈的危机感瞬间炸开!

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考。

雪烛强忍剧痛,身体以不可思议的韧性猛地后撤半步,双手闪电般扣住不死川挥拳的手腕,同时右腿如鞭,带着骨头即将散架的哀鸣,狠厉地反向踢向不死川脆弱的脖颈!

这一脚,凝聚了他最后的力气与搏命般的狠劲。

砰!

一声闷响。

不死川的小臂不知何时竟已精准地格挡在颈侧,牢牢架住了雪烛这一击。

巨大的反震力让雪烛本就脆弱的手臂剧痛,仿佛骨头要裂开。

“哼,就这点由鬼教出来的本事?”不死川的嘴角咧开一个残忍而轻蔑的弧度,眼神中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话音未落,他腰腹核心爆发出恐怖的力量,一脚带着雷霆之势,毫无花哨地踹向雪烛的侧腰!

噗——!

这一脚结结实实地命中!骨头似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雪烛眼前霎时一片漆黑,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挤空。

身体像断了线的破布玩偶般凌空飞起,又重重砸落在数米外的青石板上!

“呃啊啊——!”无法抑制的痛苦嘶吼冲出喉咙。雪烛蜷缩在地,身体因剧痛而弓起、抽搐。

鲜血如同泉涌般从口中、鼻中喷出,染红了地面冰冷的石板和他凌乱的白发。

腹部的绷带彻底被染透,鲜红的血液迅速在地面蔓延成一滩刺目的血泊。

每一次抽搐和呛咳,都带出更多的血沫和内脏撕裂般的剧痛。

他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视野被血色和黑暗不断撕扯。

不死川实弥踏前一步,草鞋踩在血泊边缘,溅起几滴暗红。

他俯视着地上苟延残喘的雪烛,指尖已按在刀柄上,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实弥,停手吧。”

一个温和、清澈、仿佛带着春日暖意的男声在寂静的庭院中响起。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瞬间冲散了凝固的杀意。

不死川实弥的动作骤然僵住。他紧紧攥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睛依旧死死钉在雪烛身上,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烧穿。

但最终,他还是像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住一般,极其不甘地、一步步后退,回到了风柱站立的位置上,目光中的火焰不曾减弱分毫。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声音的方向缓缓转移。

庭院尽头,廊檐之下。

一位身披祥云纹羽织的年轻男子坐在那里。

过分苍白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紫色眼眸仿佛蕴藏着静谧的湖水与浩瀚的星辰,额头上覆盖着病态的深紫色诅咒痕迹,却丝毫无损他周身那份温暖、包容而坚定的气质。

他微微侧头,目光精准而温和地落在了蜷缩在血泊中的少年身上。

“你,就是香奈惠所说的那个孩子吧,水谷雪烛君?”声音如同春风吹过新芽。

雪烛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被血糊住的脸,模糊的视线中映出那个身影。剧烈的咳嗽让他说不出连贯的话语,每一咳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你…咳咳…你是谁…咳咳咳……”

黑发的青年微微笑了,那笑容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空气和血腥味,带来了一丝不可思议的暖意。

“我是产屋敷耀哉,鬼杀队的主公。”

此言一出,庭院里响起一片极其细微的抽气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耀哉身上,等待他对这个“异类”的最终判决。

耀哉的目光落在雪烛残破染血的身体上,没有厌恶,没有质疑,只有深沉的怜惜和理解。

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香奈惠已经向我详细说明了你的情况,雪烛君。她盛赞你的意志,你如赤子般纯粹的决心,以及你在与恶鬼抗争中付出的血泪。”

他微微停顿,仿佛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所有人耳边,“我知道,你是在何等残酷又扭曲的环境中成长。被鬼抚养,却未坠入黑暗;身处深渊,心向光明。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般的坚韧。”

他深邃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柱,其中蕴含着引导的意味,“更令人惊叹的是,在如此境遇下,你凭自身悟性摸索出了独属于自己的‘呼吸法’……这需要的,绝不仅仅是天赋,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执着,是对斩杀恶鬼、守护他人这一信念的绝对忠诚。”

这番话如同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穿透了雪烛周身冰冷的痛苦、长久以来被警惕包裹的麻木、和对世界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一股酸涩无比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

他从记事起就在鬼的冰冷阴影下挣扎求生,习惯了憎恨、恐惧和孤独。

第一次,有人如此清晰地看穿他满身污秽下的挣扎,第一次,有人如此明确地肯定他近乎偏执的坚持,第一次……他感受到了一种近乎滚烫的、真正的善意,一种纯粹的、没有附加条件的接纳。

“……主公……大人……”雪烛的声音破碎不堪,喉头哽咽。

鲜血混着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滴入身下的血泊。

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是因为这从未感受过的、几乎将他灵魂都融化的温暖。

像冻僵之人骤然被投入温水中,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栗地苏醒,那是一种久旱逢甘霖的灵魂震颤。

耀哉的眼中流露出更深切的关怀:“无需多言。你的伤痛,你的坚持,我已明白。从此刻起,你就是鬼杀队的一员,水谷雪烛剑士。”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温和却蕴含着如山岳般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信任:

“我相信他。我相信那个在鬼窟中坚守人性、在黑暗中独自挥剑斩杀恶鬼的少年的灵魂。”

“他加入,不是威胁,是我们斩鬼之路上新的力量与印证——鬼亦有善,人应有义。诸位……”他的声音微微拔高,“请相信他,如同我相信着你们每一个人的剑与心。”这是对柱们的劝诫,更是一份郑重的信任托付。

庭院里沉默了片刻。

水柱·富冈义勇双手拢在袖中,看向雪烛的眼神多了几分真正的审视和思索。

恋柱·甘露寺蜜璃捂着嘴,大大的眼睛里噙满了泪光,其他柱的神情也多少有些触动和复杂。

“隐!”耀哉轻声呼唤。

立刻有两位“隐”部成员无声地从角落出现,动作轻柔却利落地将气息奄奄的雪烛小心抬起。

“带他去蝶屋。”耀哉吩咐道,目光从未离开过雪烛,“雪烛君,安心养伤。你的剑,很快就有它的归处。”

躺在简陋的担架上,身体被移动牵扯出阵阵剧痛,但雪烛的心,却像是第一次挣脱了沉重的枷锁,沐浴在从未有过的温暖阳光之中。

他被抬离那个充满杀意又带来新生转折的前庭,意识在剧痛和那份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抖的温暖之间沉沉浮浮。

——他回家了。这里,或许就是灵魂渴求已久的光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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