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天后的正午,日头毒辣辣地挂在头顶,晒得山道旁的野草都蔫吧着脑袋。
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伴随着青鳞马偶尔喷出的响鼻,节奏单调得让人昏昏欲睡。
张玄远骑在马上,身子随着马背的起伏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顺手扯来的甜根草,半眯着眼,享受着这难得的“无脑”时刻。
不用对着吴家人假笑,不用防着族里那些长老的试探,这运粮的苦差事,在他看来简直就是带薪休假。
他甚至觉得,比起那把硬邦邦的紫檀木交椅,这马鞍坐着还更顺屁股些。
“远儿,别把神识收得太死。”
走在前面的马车旁,张乐乾并没有骑马,而是拄着那根龙头拐杖,一步一步走得极稳。
老头子虽然发须皆白,但那双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却像两盏没油也能烧的小灯,时不时扫向路边的密林。
张玄远吐掉嘴里嚼得没味的草根,懒洋洋地直起腰:“三爷爷,这条道咱们走了八百回了,就算是只兔子路过都要被咱们这几十号人的煞气吓尿,哪来的……”
话没说完,张乐乾突然停下了脚步。
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灵力爆发,老头子只是把拐杖往地上一顿,那根沉重的铁木拐杖入土三分,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这一声,比任何号令都管用。
原本还在插科打诨的几个家族护卫瞬间闭嘴,手里的缰绳一勒,整支车队像是被按了暂停键,齐刷刷地停在了原地。
空气里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不知名虫子的鸣叫,突兀得有些刺耳。
“三爷爷?”张玄远眉心一跳,那种名为“悠闲”的情绪瞬间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针扎般的警觉。
张乐乾没回头,鼻翼微微抽动了两下,那是老猎人在嗅风里的味道。
“前面三里,断魂坳。”老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断定,“有血腥味,还是热乎的。而且这灵气乱得跟刚炸了粪坑似的,有人在拼命。”
姜还是老的辣。
张玄远的神识虽然因为重生强于常人,但这种对于危险的直觉,却是这老头子在死人堆里滚了一辈子滚出来的本能。
“我去看看。”
张玄远没废话,脚尖在马镫上一点,整个人像只大鸟般腾空而起。
筑基期的灵力运转,让他短暂地摆脱了地心引力,身形化作一道残影,无声无息地掠向前方那片阴郁的山坳。
风在耳边呼啸,越靠近断魂坳,那种灵力碰撞的爆裂声就越清晰。
张玄远在一棵巨大的古松顶端停了下来,收敛气息,像只伺机而动的猫头鹰,透过茂密的针叶向下俯瞰。
下方的狭长山道上,一片狼藉。
原本平整的路面像是被犁过一遍,坑坑洼洼全是焦黑的土坑。
四五个身穿杂色法袍的修士正围着一个人狂轰滥炸,火球、冰锥、符箓不要钱似的往下砸,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脏话。
“臭娘们,跑啊!我看你能跑到哪去!”
“把那东西交出来,大爷让你死个痛快,不然就把你扒光了挂在树上喂乌鸦!”
被围在中间的那人此时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那一身曾经或许华贵的粉色宫装早已变成了布条,被鲜血浸透后紧紧贴在身上,显出一种狼狈的凄艳。
她手里的防御法器——一把翠绿的油纸伞,此时伞面已经被烧穿了几个大洞,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伞骨还在苦苦支撑着最后一道淡黄色的光幕。
一道金色的剑气狠狠劈在光幕上,那本就摇摇欲坠的防御罩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碎成了漫天光点。
巨大的冲击力将那女子掀飞出去,重重撞在岩壁上,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胸前大片衣襟。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乱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就在她抬头那一瞬间,那一双充满了绝望、怨毒却又带着一股子死不认输狠劲的眼睛,让张玄远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那眼神太熟悉了。
当年在黑山坊市,那个摇着折扇、坐在百宝阁二楼,眼神里永远带着三分精明七分傲气的王家少东家,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那些试图跟她讨价还价的散修。
王紫璇?
张玄远瞳孔微缩,手指下意识地扣进了松树皮里。
怎么会是她?
那个在黑山坊市呼风唤雨,身后站着金丹家族王家的天之娇女,此刻竟然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被人堵在这荒郊野岭围杀?
此时的王紫璇哪里还有半点昔日的风光。
她那只平日里用来拨算盘、点灵石的纤纤玉手,此刻全是泥污和血痂,指甲都翻劈了两块,正死死抓着一块漆黑的令牌,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
“咳咳……”王紫璇咳出一块内脏碎片,背靠着冰冷的岩壁,看着逼近的几个修士,惨然一笑,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想要这东西……做梦!”
“敬酒不吃吃罚酒!”领头的一个满脸横肉的修士狞笑一声,手中阔剑泛起一层血光,“既然你想死,老子成全你!”
上方,张玄远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救,还是不救?
这是个要命的选择题。
下方那几个围攻的修士虽然穿得杂乱,但配合默契,出手狠辣,显然不是那种单打独斗的散修,而是常年干这种杀人越货勾当的惯匪,甚至是某些势力养的“黑手套”。
若是出手,势必会惹上一身骚,甚至可能把身后的张家车队拖下水。
可若是不救……
王紫璇虽然势利,但当年张玄远还在练气低层挣扎求存的时候,是她在百宝阁给了他几次方便,甚至在他最穷困潦倒的时候,赊过几瓶救命的丹药给他。
那虽然是生意人的投资,但在那个人情比纸薄的修真界,这点“投资”也算是难得的善意。
张玄远的身形微微下沉,又硬生生止住。
他回头看了一眼后方车队的位置。
那里有几十车家族赖以生存的灵米,还有几十个练气期的族人,更有一个年迈体衰的三爷爷。
他现在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散修,他是张家的少族长,他的每一个决定,背后都拴着几十条命。
山道上,阔剑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奔王紫璇的脖颈而去。
王紫璇闭上了眼,似乎已经认命。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细微的破空声,像是蚊虫振翅,极其突兀地切入了这充满杀意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