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室的大门沉重得像块墓碑,隔绝了外头所有的风雨声,只剩下地肺火脉偶尔发出的沉闷轰鸣。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燥热的硫磺味,混杂着前面几十炉废丹留下的焦糊气,呛得人嗓子眼发干。
张玄远盘坐在那尊半人高的青铜丹炉前,手里捏着一截暗红色的玄阳木。
这木头死贵,一截就得两块灵石,但在这种关键时刻,若是用凡火,那才是真的败家。
他没急着动手。
在他身后,三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后背。
二长老张孟令,四姑张志琴,还有那个平时管家族庶务、眼睛里只有账本的三叔。
这种被几只老猫盯着抓老鼠的感觉,真他娘的糟糕透了。
“呼……”
张玄远吐出一口浊气,指尖灵力一吐,玄阳木“嗤”地一声燃起赤红的火苗。
他手腕一抖,将木头甩进炉底的火门。
炉火腾起,映红了他那张有些过分苍白的脸。
第一步,温炉。
这步骤枯燥,却省不得。
张玄远盯着炉火,脑子里飞快过着“金芽丹”的丹方。
这玩意儿是二阶下品丹药里最磨人的,主材金芽草娇气得很,火大一分则焦,火小一分则药力不化。
一炷香后,炉壁泛起暗红。
“下药。”
张玄远心里默念,左手抓起一把早就配好的药草,像撒调料一样扬进炉口,右手掐诀,炉盖轰然合拢。
接下来就是熬。
神识探入炉中,那一团团药液在高温下翻滚、融合。
张玄远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进脖子里,痒,但他不敢动。
十息,二十息,三十息……
就是现在!凝丹!
张玄远双手猛地结出一个繁复的手印,低喝一声:“合!”
“噗。”
没有预想中丹药撞击炉壁的清脆声响,反而是一声像是放了个闷屁似的动静。
紧接着,一股黑烟顺着炉盖的缝隙钻了出来,那股子焦臭味瞬间盖过了原本的硫磺气。
完了。
张玄远心头一沉,那种无力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全身。
“哎……”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不用回头都知道是二长老张孟令。
那老头为了凑齐这一炉药材,估计把自己棺材本都贴进去了。
“这就……废了?”三叔的声音尖刻,带着一股肉疼,“这一炉药材可是值八十块灵石啊!远哥儿,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张玄远没吭声,只是默默起身,揭开炉盖。
炉底躺着一摊黑乎乎的药渣,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手生了。”他拿起铁铲,一下一下把药渣铲出来,动作机械而僵硬,“金芽草的年份比我想象的要足,火力冲过头了。”
“年份足还不好?那是……”三叔还想说什么。
“行了老三!”
一直没说话的四姑张志琴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炼丹又不是蒸馒头,哪有回回都揭锅就吃的道理?就算是当年的老祖宗,也有炸炉的时候。让远儿静静。”
她走上前,也没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往张玄远手边放了一壶凉茶,又退回阴影里坐下。
张玄远抓起茶壶猛灌了一口,苦涩的凉茶顺着喉咙冲下去,把心头那股子火气压下去一半。
他没急着开第二炉。
他坐在蒲团上,盯着那摊黑渣发呆。
脑子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别炼了,再废一炉家族就真的揭不开锅了”,另一个说“必须炼,外面坊市断了货,这一批丹药是家族续命的血”。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张玄远动了。
这一次,他的动作慢了很多。
投放金芽草的时候,他特意停顿了一下,用指甲掐断了根部那一点点最坚硬的老茎。
火起,盖炉。
地火室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火焰舔舐铜炉的噼啪声。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每一秒都被拉扯得无限漫长。
张玄远感觉自己的神识就像是一根绷紧的琴弦,随时都会崩断。
“叮。”
极轻微的一声脆响,像是珠落玉盘。
张玄远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眼底布满了红血丝。
开炉。
热气腾起,在那白茫茫的雾气散去后,炉底静静躺着三颗淡金色的丹药。
虽然只有指甲盖大小,表面还不够圆润,但在火光下却泛着实打实的灵光。
成了。虽然只有三颗,但这路子通了。
“出丹了!”二长老激动得胡子都在抖,几步冲上来,像是看刚出生的亲孙子一样盯着那三颗丹药,“成色不错,虽是下品,但也足够回本了!”
张玄远没理会这份喜悦,他闭上眼,在脑海里复盘刚才那一瞬间的手感。
火候还是稍微有点躁,如果最后凝丹那一刻再缓半息,应该能出五颗。
“继续。”
他重新抓起一把玄阳木。
这一坐,就是整整三天三夜。
地火室里不知道白天黑夜,只有不断消耗的药材和不断堆积的丹药瓶子。
张玄远就像个不知疲倦的傀儡。
吃饭就是胡乱往嘴里塞两口干粮,渴了就灌凉茶。
他的眼睛熬得通红,眼窝深陷,原本就不怎么合身的道袍此刻更是显得空荡荡的,全身上下除了那双手还稳如磐石,其他地方都在细微地颤抖。
那个高高在上的“重生者”光环早就被这一炉炉的烟火气熏没了,剩下的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死磕。
成丹率在一点点爬升。
从一炉三颗,到一炉五颗,再到一炉七颗。
当最后一炉丹药出炉的时候,那种清脆的撞击声如同暴雨打芭蕉,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张玄远揭开炉盖,一股浓郁的药香瞬间充满了整个石室。
十二颗。满丹。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想站起来,却觉得两条腿像是灌了铅,身子一歪,直接瘫坐在了满是灰尘的地上。
“三百二十六颗……”
二长老张孟令捧着账本的手都在哆嗦,他那张满是褶子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除去成本,这一批丹药若是拿到坊市去散卖,足够家族支撑半年的灵石开销!半年啊!”
就连一向苛刻的三叔,此刻看向张玄远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那是看摇钱树的眼神。
张玄远没力气说话,他仰面躺在地上,看着地火室漆黑的穹顶。
累。真他娘的累。
这就是修真界的底层逻辑,没有天上掉馅饼,只有拿命换钱。
四姑张志琴默默走过来,塞给他一颗刚刚炼制出来的废丹——那是虽然成型但药效不足的次品,对别人没用,对他这个虚脱的人来说却是最好的补品。
“歇歇吧。”四姑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心疼。
张玄远嚼碎了丹药,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
他挣扎着坐起身,视线越过还在兴奋清点丹药的二长老,落在了角落里一直沉默着帮他收拾药渣的一道身影上。
那是四伯张孟龙,家族里最沉默寡言的执法长老。
看着那个佝偻却依然挺拔的背影,张玄远原本已经松弛下来的神经,突然又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绷紧了。
有些账,家族的账算完了,私人的账还没开始算。
他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没去管那些代表着荣耀和财富的丹药,而是一步步走向了那个正要把一筐废渣倒掉的背影。
“四伯。”
张玄远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这几天炼丹,我想起个事儿。”
张孟龙停下动作,没有回头,只是脊背似乎僵硬了一瞬。
“那本《黄庭道论》……”张玄远盯着他的后颈,眼神幽深如潭,“当年我爹死的时候,怀里揣着的,是不是这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