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井旁的水汽重得能拧出水来,打在脸上本该是一股子沁人心脾的凉意,可落到张玄远皮肤上,却像是滴进了滚油里的水珠,“滋”地一下就被蒸干了。
这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
张玄远盘腿坐在那块被井水冲刷得滑溜溜的青石上,在此地打坐,是他每日必须受的一遭罪。
体内的灵力就像是被两股劲儿扯着,一股是灵井里溢出的森森寒气,另一股则是那该死的三阳丹残毒化作的燥火。
为了尽快冲到筑基四层,这三年他把三阳丹当糖豆吃。
修为是蹭蹭往上涨了,但这副作用也是真要命——每日子午时分,五脏六腑就像是被扔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烧得人想把心肝脾肺肾都掏出来凉快凉快。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井口那层幽绿的苔藓,指尖却死死扣进了掌心的肉里,指甲缝里渗出一丝暗红的血丝。
疼是真疼,但也没法子。
这个家如今就是个漏风的筛子,他不拼命把自己这块补丁做硬实点,外面的风雨能瞬间把张家这点家底给扬了。
“呼——”
张玄远吐出一口带着硫磺味的热气,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甜腥味。
这股子狠劲儿不是装出来的,是这三年硬生生熬出来的。
不远处的静室石门虚掩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从缝隙里透出来,那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
那是青禅。
透过缝隙,能隐约看见一道瘦削的身影。
她闭目端坐,脸色苍白得像是一张随时会被戳破的宣纸,唯独那双手,在膝头结出一个古怪的法印,指尖虽然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但极其稳定地牵引着一缕极为细微的先天紫气。
那紫气在她眉心处盘旋,一点点修补着神魂深处的裂隙。
这女人对自己比他还狠。
张玄远收回目光,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十年苦修,她愣是靠着残破的神魂把自己打磨成了一块收敛了所有锋芒的寒玉。
这静室里看似风平浪静,实则那是她在悬崖边上走钢丝,稍有不慎就是魂飞魄散。
她是想活,而且是想堂堂正正地站着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且杂乱的脚步声踩碎了灵井边的宁静。
张玄远眉头微皱,那股子刚压下去的燥火又有点抬头的趋势。
他没回头,光听那脚步声的落点和轻重,就知道来人是谁。
张孟远,家族里的七伯,如今管着那几十亩最要紧的灵田。
“家……家主,不,远……远长老。”
张孟远跑得有些狼狈,那一身平日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灰袍下摆沾满了泥点子,袖口上还带着一股甜腻腻的香味——那是刚采下来的白玉蜂胶的味道。
他停在张玄远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死活不敢再往前挪半寸。
张玄远缓缓转过身。
就在他对上张孟远视线的那一瞬间,这位比他大了整整两轮的长辈猛地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鞋尖,捧着信笺的那双手更是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手背上青筋暴起。
这不仅是敬畏,更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哪怕过了三年,张玄远当年在祠堂前一剑斩杀族老的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这些旁支长辈的鼻尖上。
在他们眼里,这个平日里笑眯眯的年轻人,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凶兽。
“七伯,都是自家人,抖什么?”张玄远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喜怒。
“没……就是跑得急了。”张孟远咽了口唾沫,把头埋得更低了,双手将那封信举过头顶,“这是芦山那边加急送来的,送信的是周家的小儿子,扔下信就跑了,说是……说是周老太爷的意思。”
周家?周问年?
张玄远心头猛地一跳。
这个时候周家来信,绝不会是请他去喝茶叙旧。
为了让周家这支在此地经营多年的坐地虎顺利回迁,张玄远这三年在暗地里没少给他们扫清障碍,甚至还得罪了那帮贪得无厌的宗门执事。
眼看事情就要落定,这节骨眼上来信,透着一股子不祥的味道。
他伸手接过信笺。
信封用的是普通的桑皮纸,但捏在手里却觉得沉甸甸的。
封口处的火漆印泥还没干透,显然是刚封上不久就送出来了。
张玄远两根手指一搓,火漆应声而碎。
抽出信纸,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字迹潦草,像是用枯树枝蘸着墨汁匆匆划上去的,透着一股子绝望和……决绝。
张玄远的目光在信纸上扫过,原本就因为压制火毒而有些潮红的脸庞,瞬间阴沉得像是暴雨前的天空。
“咔嚓。”
那张桑皮纸在他手中化作了粉末,随风飘进了灵井里。
“好一个周问年,好一个明哲保身。”
张玄远冷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一股子令人牙酸的寒意。
他体内的三阳燥火仿佛被这一激,轰地一下窜了上来,身周原本就被蒸腾的水汽瞬间炸开,化作一团白雾将他裹在其中。
张孟远吓得双腿一软,差点没直接跪下,大气都不敢出。
张玄远猛地站起身,那一袭被汗水浸透的长衫紧贴在背上,显出几分萧索,但脊梁却挺得笔直。
“备马……不,不用了。”
张玄远深吸一口气,强行把那股子想要杀人的冲动和乱窜的火气一并压回丹田,目光投向芦山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
有些话,信里说不清楚。
有些账,得当面算。
他脚尖一点,整个人如同一只大鸟般掠过灵井,带起的劲风刮得张孟远脸颊生疼。
这周家的退堂鼓敲得震天响,但他张玄远搭好的戏台子,可不是谁想拆就能拆的。
既然不想体面,那大家就都别要体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