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要进营地?!”保罗神父的话音刚落,杨亮心中警铃大作。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个斩钉截铁的“不!”。在他前世的认知里,中世纪的神职人员绝非单纯的信仰传播者,他们往往是教会庞大权力网络的触角,是异端审判的火种,更是保守思想对新兴事物的天然压制者。让这样一个身份敏感、背景不明的人深入他们藏着水力机械、炼铁炉和现代知识的营地核心?这无异于引狼入室!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开山刀柄,冰冷的金属触感稍稍压下了那股强烈的排斥冲动。
就在杨亮即将出声拒绝的刹那,他瞥见父亲杨建国投来的一个极其隐晦却无比坚定的眼神——稍安勿躁,我来应对。杨亮硬生生将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但全身肌肉依旧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
杨建国向前踏出半步,魁梧的身形在神父面前投下一道压迫性的阴影。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但每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直接刺向对方意图的核心:“保罗神父,恕我直言。我们的营地,不过是一个在森林边缘挣扎求存、仅有十几口人的小小聚落。这里没有宏伟的教堂,没有深奥的神学辩论,只有开荒的汗水、伐木的斧声和炉火的轰鸣。”他鹰隼般的目光紧紧锁定神父的眼睛,试图穿透那层平静的表象,“我们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粗陋的地方,有什么值得您这位来自伦巴第、见多识广的神父屈尊盘桓,甚至不惜改变归途?”
保罗神父面对杨建国近乎质问的审视,并未显露出丝毫慌乱。他再次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教会礼节,姿态谦卑却自有章法。“尊敬的老杨先生,您过谦了。我的目的,确实如我方才所言,只为解惑与交流。”他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学者般真诚的求知欲,“这些年来,我心中积攒了太多疑问,无论是研读古老的羊皮卷,还是亲身游历,都未能找到令我信服的答案。直到听闻乔治先生提及与赛里斯商人的交易,”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这如同在迷雾中点亮了一盏灯!赛里斯的智慧,在遥远的西方早已是传奇。”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古老、更具说服力的证据。“数年之前,我在君士坦丁堡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下,曾有幸与几位来自波斯的学者交谈。他们引述了一句流传于萨珊王朝智者间的古老箴言:‘知识,即使远在中国(Seres),亦当求之!(Et si in Serica, scientia quaerenda est!)’我虽愚钝,既无圣徒的卓识,亦无学者的渊博,但深以为然。当心中困惑如荆棘丛生,若能有幸获得来自域外智慧之地的旅者点拨一二,哪怕只是只言片语,或许便能豁然开朗。”
杨建国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如同石雕般难以揣测。待神父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率:“神父,您的求知之心令人感佩。但恐怕要让您失望了。”他直视着保罗,没有丝毫闪避,“我们这些人,对于您所精通的宗教神学,几乎一无所知。我们或许祭拜祖先,遵循一些古老的习俗,这与您信奉的、拥有严密教义和庞大教阶的罗马公教有着根本的不同。您若想与我们探讨三位一体、原罪救赎或是圣礼奥秘,那无异于缘木求鱼,注定是徒劳无功的。”杨建国刻意使用了“罗马公教”这个正式称谓,并点出几个核心教义概念,既是表明自己并非对教会一无所知,更是划清界限——我们不是你的潜在羔羊,更不是异端辩论的对象。他的潜台词清晰无比:你的理由不成立,请回吧。
保罗神父迎着杨建国审视的目光,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向前微微倾身,仿佛要穿透那层冰冷的拒绝。他灰蓝色的眼眸中,那份学者的执着更加灼热。
“尊敬的老杨先生,您误解了我的初衷。”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力,“我并非为探讨天主教教义而来。若为此目的,罗马的圣座、君士坦丁堡的宗主教座堂,难道不是更神圣的殿堂吗?”他巧妙地避开了杨建国划下的宗教红线,将话题牢牢锁定在杨家人无法否认的“赛里斯”身份上。
“我所求的,”保罗神父的语速放慢,每个词都清晰有力,“是与诸位先生交流赛里斯的思想与哲学。那些关于天理伦常、治国安邦、格物致知的古老智慧,才是照亮我心中迷雾的星辰。”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更具体、也更出乎意料的方案:
“因此,我恳请的,并非短暂的造访。而是希望能留在贵庄园——三到五年。”他清晰地吐出这个时间跨度,目光坦然地迎向杨建国陡然锐利的眼神,仿佛早已预料到对方的顾虑。“当然,我深知生存不易,绝非来此坐享其成。我愿以我的双手和头脑换取食宿。抄写记录、辨识草药、照料病人、甚至参与力所能及的劳作……凡有所需,我必尽力而为。”他的话语谦卑而务实,毫无神职人员常有的倨傲。
这番话,在杨亮听来,如同黑暗中擦亮了一根火柴,瞬间照亮了之前被敌意遮蔽的角落。这位保罗神父,绝非不通世事的迂腐修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杨家最深的顾虑——保密与安全。
“三到五年”:这是一个精心选择的时间窗口。它足够长,让保罗能深入了解他渴望的“赛里斯智慧”。但更重要的是,它也是一个安全承诺。神父隐晦地暗示:三五年后,当你们的庄园发展壮大,拥有了足够的自保力量,比如更多的人手、更坚固的防御、更强大的武力,那时我再离开,即使透露了位置信息,对你们也不再构成致命威胁。他巧妙地用时间换取了杨家的“安全缓冲期”。
“劳动换取食宿”,这不仅是姿态,更是诚意的证明。它明确表示:我来此是求知的“学徒”或“合作者”,而非高高在上的“精神导师”或白吃白喝的“寄生虫”。这极大地降低了保罗可能带来的内部管理负担和潜在的“特权”冲突。
杨亮原本紧握刀柄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几分。他望向父亲,发现杨建国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保罗的提议,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入了杨亮脑中某个刚刚开启的认知锁孔。
杨亮的思维飞速运转,前世的碎片化历史知识与此世的生存需求激烈碰撞。他猛然意识到一个被自己先前敌意所忽略的、冰冷而关键的中世纪现实:
在这个西罗马帝国崩溃后的蛮荒时代,古典文明的荣光早已被战火焚毁,公共教育荡然无存。整个西欧中欧地区,唯一系统地保存、抄录、传承着书面知识,哪怕是宗教典籍中夹杂的星点历史、地理、自然观察的机构,就是遍布各地的修道院和教堂!而执行这一使命的,正是像保罗这样的神职人员。
除却少数贵族领主可能具备基础读写能力(通常也由教会培养),整个社会几乎处于文盲状态。能系统阅读拉丁文典籍、理解复杂概念、甚至掌握基础天文历法或草药知识的人,凤毛麟角。保罗神父代表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教会的代言人,他本身就是这片知识荒漠中罕见的、移动的图书馆和情报节点!
教会的网络是这个支离破碎时代最强大的信息传递系统。神父们通过定期的宗教会议、朝圣活动、书信往来,掌握着远超普通人的地域情报——哪里发生了战争?哪些领主在崛起?哪条商路还安全?甚至更重要的,关于维京人动向的流言……这些关乎生存的关键信息,除了乔治这样的行商,唯一可能稳定获取的渠道,或许就是眼前这位主动送上门的保罗神父!
“父亲,”杨亮用汉语低声急促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豁然开朗的震动,“他说得对…三五年时间,足够我们变得更强。而且…现在这个鬼地方,除了教会的人,还有谁识字?谁懂历史?谁知道山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需要信息!他…可能是个活地图加活字典!”杨亮的认知在生存压力的淬炼下,完成了从“危险麻烦”到“潜在战略资产”的剧烈转变。接纳与否,已不再是简单的宗教问题,而是关乎营地长远信息获取与安全保障的战略抉择。
杨亮捕捉到了父亲与保罗神父对话中那微妙的弦外之音。杨建国看似步步紧逼、质疑不断,但这本身就是一种信号——若真想彻底拒绝,以父亲的性格,一句“不行”便已足够,绝不会浪费口舌纠缠至此。这持续的“刁难”,恰恰暴露了杨建国内心深处对保罗神父所代表的“知识载体”价值的评估与权衡,那份“不抵触”已在交锋中悄然流露。
看清了父亲的潜台词,杨亮知道该自己登场了。他上前一步,站在父亲稍侧后的位置,语气带着乱世生存者特有的沉重与坦诚:“保罗神父,坦诚地说,我们欢迎一切真诚的朋友。但您也亲身经历了这河道的凶险,当知在这片被上帝遗忘的森林边缘,我们这十几口人挣扎求存,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能活到今天,已是命运小小的垂怜。”他的目光扫过乔治那艘货船和岸边的牲畜,最终落回保罗身上,“正因如此,我们不得不将‘谨慎’二字刻入骨髓。若您决意留下,那么有一条铁律,必须事先言明:在您与我们共处的这三五年内,未经我们明确许可,您绝不能擅自离开营地范围,更不可向外界透露此地的具体位置与详情。这并非针对您个人,而是我们生存下去的最后一道屏障。望您体谅。”
保罗神父的神情肃穆起来,他右手抚胸,做了一个虔诚的姿势。“年轻的杨先生,您的忧虑,如同这阿尔卑斯山巅的寒风,真切而刺骨。我亲眼目睹了北欧海盗的狰狞,听闻了东方草原蛮族的铁蹄,更知晓这破碎山河间流寇土匪的凶残。教会虽心怀悲悯,祈求和平,却无力阻止这蔓延的苦难。”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庄重,声音也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但请相信,我此行只为寻求智慧之光,绝无恶意。为安诸位之心,我愿以我所侍奉的、至高无上的主之名起誓:若我保罗,在居留期间或离开之后,将贵营地的位置、详情,以任何方式主动泄露给任何可能威胁此地安全之人,愿我灵魂即刻坠入地狱深渊,永受硫磺烈火的炙烤,永世不得救赎!”这誓言沉重无比,在中世纪笃信天堂地狱的语境下,其约束力远超任何世俗契约。
杨亮看着神父眼中那份近乎燃烧的真诚,又感受到身旁父亲气息的微妙变化。他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弛,露出一丝带着复杂意味的笑容:“神父言重了。我们并非要您发此重誓,只是在这黑暗年代,生存之道唯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巧妙地转向乔治,将这位商人拉入信任的背书环节,“乔治先生与我们合作两次,深知我们的处境。我们对他,亦是如此谨慎,步步为营。想必您能理解,对吧?”
乔治一直如履薄冰地旁观着这场关乎他重要贸易伙伴未来的谈判。此刻被杨亮点名,他心头一紧,立刻明白自己的角色——一个中立的、可靠的见证者。他连忙挺直身体,脸上堆起严肃而理解的表情,用力地点着头:“理解!完全理解!杨先生们的谨慎,是乱世中生存的智慧!换作是我,也定当如此!”他的表态,为保罗的誓言增添了一层现实世界的“担保”。
见乔治的配合滴水不漏,杨亮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暂时压下。他面向保罗神父,伸出右手——一个融合了现代与古老、象征着接纳的姿势,朗声说道:“那么,乔治先生为证,神父誓言为凭。我代表营地,欢迎您的加入,保罗神父。愿您在此寻得您所渴求的智慧之光,也愿我们共同守护这片来之不易的安身之所。”
河滩上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柔和了些,夕阳的金辉洒在波光粼粼的阿勒河上。一场充满试探、猜忌与权衡的博弈,暂时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