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独自一人站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冰凉的穿堂风吹过他滚烫的额头,
让他被怒火烧昏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一些。
他背着手,皮鞋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来回踱步,
发出沉重而焦躁的“哒、哒”声,在幽深的走廊里回荡。
他想起不久前电话里那位老领导语气严厉、甚至带着警告意味的叮嘱——
“林动此人,背景深不可测,能量远超你想象,切勿轻易为敌!”;
他又想起林动刚才那副有恃无恐、软硬不吃、甚至敢直接威胁要向更上级“打报告”的强硬姿态;
再联想到自己屁股底下并非毫无瑕疵,这些年为了坐稳厂长位子,也并非全然清白……
一股冰冷的寒意逐渐取代了最初的暴怒,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硬碰硬,看来是绝对行不通了,只会碰得头破血流,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区里老领导那边施加的压力是实打实的,
聋老太太这条线不能轻易断,至少不能是因为自己的强硬对抗而断掉,
否则在老领导那里没法交代。看来,只能……服软?妥协?用利益交换?
这个念头让杨卫国感到无比的屈辱和憋闷,
他杨卫国在红星轧钢厂经营十几年,何曾对一个年轻下属如此低声下气过?
但形势比人强!他死死咬住后槽牙,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了几下,
最终,长久以来在权力场中养成的审时度势、能屈能伸的本能占据了上风。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满心的不甘和怒火都随着这口气排出去。
他挥退了像受惊的鹌鹑一样缩在走廊尽头、不敢靠近的秘书,
独自一人,仔细地整理了一下刚才因为激动而有些歪斜的衣领,
抚平了西装前襟的褶皱,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甚至挤出了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容。
然后,他转身,再次走到那扇挂着“副处长”牌子的办公室门前。
这一次,他没有像刚才那样鲁莽地直接闯入,
而是抬起手,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富有节奏地敲了三下门:“咚、咚、咚。”
里面沉寂了两秒,然后传来林动那依旧带着几分慵懒、仿佛早已预料到的声音:
“进。”
杨卫国推门进去,反手轻轻将门带上,甚至还下意识地确认了一下门锁是否合拢。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而凝重,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较量。
林动依旧大马金刀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身体深陷在柔软的皮质转椅里,
手指间夹着快要燃尽的香烟,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截。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专注地看着桌上摊开的一份文件,
仿佛进来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汇报工作的科员。
这种彻头彻尾的无视,比直接的呵斥更让杨卫国感到难堪和愤怒,
但他强行压住了翻腾的情绪。
他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换上了一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口气,
语调放缓,甚至带上了一点无奈和推心置腹的意味,
试图营造一种“关起门来一家人”的谈话氛围:
“林动同志啊……”他刻意省略了副处长的职称,拉近关系,
“你看,咱们……毕竟是一个班子里的同志,都是为了厂里的工作,为了大局稳定。
刚才我可能有些急躁,话赶话的,语气重了点。
咱们……能不能暂时放下争执,心平气和地,打开天窗说点亮话?”
林动这才仿佛被他的声音惊动,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扫了杨卫国一眼,
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充满玩味的弧度。
他将烟头熟练地摁灭在堆满烟蒂的玻璃烟灰缸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一种无声的嘲弄。
“哦?杨厂长去而复返,我还以为是落了什么东西。”
林动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目光锐利地看向杨卫国,
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调侃,
“怎么,绕了这一大圈,最后还是为了后院小黑屋里关着的那位德高望重的‘老祖宗’的事儿吧?
是不是……区里哪位分量不轻的领导,又给您打电话施压了?
让您这大厂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坐蜡了?”
杨卫国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林动这话直接点破了他最大的窘境,让他想好的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恼怒,但最终还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没有直接否认,算是默认了:
“唉……林动啊,不瞒你说,老领导……确实是亲自打了电话过来,
话里话外,压力……非常大。我这……也是两头受气,难做啊。”
他试图博取同情,语气带着真诚的苦恼,
“你看,这件事……有没有可能,通融一下?当然,我明白,规矩是规矩,程序是程序。
但事有轻重缓急,人情也有人情的道理。
只要在原则允许的范围内,我杨卫国,绝不会让你白忙活,一定有所表示!”
他把“原则允许范围内”和“有所表示”这几个字咬得略微重了一些,
暗示可以进行利益交换。
“通融?表示?”林动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他身体向后靠去,重新陷入椅背,翘起了二郎腿,
一只手指有节奏地、轻轻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每一下都像敲在杨卫国的心上。
“杨厂长,”林动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务实,
“我这人,性子直,不喜欢绕那些花花肠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想从我林动手里捞人,可以。天底下没有不能谈的买卖。但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炬,紧紧锁定杨卫国的眼睛,
“空口白牙的人情,虚无缥缈的承诺,或者是什么‘原则范围内’的擦边球,
在我这儿,不好使,也没用。想让我抬手,可以!
但你得拿出点实实在在的、我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来换!筹码!明白吗?足够的筹码!”
杨卫国死死盯着林动那双深邃得不见底的眼睛,
知道这是到了图穷匕见、亮出底牌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