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 有意将话题引向一个更富温情的方向,试图驱散母亲心头的阴霾:
“妈,不说这些堵心的事了。明天,我打算带小雪回林家村
看看爷爷奶奶。十年了,村里变化肯定大。您…您要不要
跟我们一块儿去?回去散散心,呼吸下乡下的新鲜空气,
也看看二老。您要是去,我这就去张罗,想办法雇辆
干净舒服点的骡车,或者看能不能借到自行车,咱们风风光光、
体体面面地回去!也让爷爷奶奶好好高兴高兴!”林母闻言,
眼中瞬间泛起了复杂的水光,十年未在公婆跟前尽孝的愧疚、
对亡夫的深切思念、对陌生乡村环境的隐约畏惧,种种情绪
交织在一起。她嘴唇哆嗦着,眼中泪光闪烁,最终,化为一抹
带着苦涩、释然和决断的笑容:“去…一块儿去吧…
是妈这身子骨不争气,也是妈没本事…这些年,委屈你爷爷奶奶了,
对不起你爹的托付…你二叔二婶…他们是实心眼的厚道人,
替咱们扛起了担子,尽了孝…动儿,你现在有能力了,回去后,
得多帮衬帮衬你二叔家,还有你那两个堂弟…他们守着那几亩地,
日子…过得紧巴巴,也不宽裕。”林动上前一步,用力握住母亲
枯瘦却异常温暖的手,语气斩钉截铁,带着顶天立地的担当和
不容置疑的承诺:“妈!您就把心稳稳当放回肚子里!血浓于水!
二叔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是咱们自家的事!我不帮他们,
还能去帮外人?往后,有您儿子在,只要我林动还有一口气在,
就断不能让咱老林家的任何人,再受一丁点委屈!谁也不行!”
正说着话,里屋门帘被轻轻掀开,林雪端着一个用高粱秆编的
小笸箩,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笸箩里是几个刚出锅、
还冒着腾腾热气的二合面馒头(玉米面掺白面),黄白相间,
看着就实在;旁边放着一小盆熬得稠糊糊、香气扑鼻的棒子面粥;
还有一小碟切得细细的、淋了几滴香油的咸菜丝。饭菜简单至极,
甚至可以说是粗陋,但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许多人还吃不饱肚子的
年月,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风波的家庭里,这样一顿热乎乎、
能填饱肚子的晚饭,已经显得格外珍贵,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安稳。
“妈,哥,饭好了,趁热吃吧。”林雪轻声招呼着,声音不像以往
那样总是带着一丝怯生生的颤抖,反而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她动作麻利地将饭菜摆在屋里那张油漆剥落、桌腿还垫着小木片的
摇摇晃晃的方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昏黄得有些暧昧的灯光下,
母子三人围坐在桌前。饭菜散发出的、带着谷物原始香气的水蒸气
袅袅升起,在灯泡周围形成一圈朦胧的光晕,给这间简陋、清贫
甚至有些破败的屋子,意外地增添了几分难得的、暖人心脾的
烟火气和生活气息,暂时驱散了白日里留下的血腥与肃杀。
林雪先拿起一个最大的二合面馒头,用手小心地掰开一大半,
露出里面温热松软的内瓤,然后不由分说地,几乎是带着一种
不容拒绝的执拗,放到了哥哥林动那个有个小缺口的粗瓷大碗里。
接着,她又用筷子夹了一小撮油亮亮的咸菜丝,仔细地摆放在
馒头边上,仰起小脸,看着哥哥,那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
有些大的眼睛里,此刻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近乎依赖的、
亮晶晶的笑容,声音也带着点雀跃:“哥,你多吃点!你在外面
那么多年,风餐露宿的,肯定吃不好也吃不饱,回到家了,
得吃顿踏实饭!”林动低头,看着碗里那大半块散发着麦香和
玉米清香的馒头,又抬眼看看妹妹那张虽然依旧瘦削、却因为有了
主心骨而焕发出些许光彩的小脸,以及那眼神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和讨好,
心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酸涩难当,喉头都有些发紧。
九年了!整整九年!当年他离家时,妹妹还是个拖着鼻涕、
需要人照顾的小丫头片子,如今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可这看人脸色、
小心翼翼讨好人的习惯,这近乎本能的、将好的东西先让给别人的懂事,
却是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四合院里,在日复一日的白眼、欺凌和担惊受怕中,
被硬生生磨出来、刻进骨子里的!一想到此,他胸中的戾气就几乎要
压制不住。林母坐在对面,将女儿这一连串细微的动作和那久违的、
真正放松下来的、带着点娇憨的笑容尽收眼底,眼圈瞬间就又红了,
她赶紧抬起粗糙的手背,用力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声音带着哽咽,
却又充满了欣慰,对林动感慨道:“动儿…你瞧见没?小雪她…
她今儿晚上这笑的…妈这心里头…又酸又暖的…妈都有点记不清,
她上一回像这样…没啥心事、轻松松地笑,是啥时候的事了…
好像还是你爹在世那会儿…这九年加起来,她露出的笑脸,怕是…
怕是都没今儿晚上这一会儿多…妈这心里…堵得慌啊…”林动抬起头,
目光缓缓从妹妹那带着纯粹笑意、仿佛驱散了所有阴霾的脸庞,
移到母亲那布满深深皱纹、此刻却因为欣慰而舒展开来、写满沧桑与
释然的脸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至极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
在他胸腔里猛烈地翻涌、冲撞!是未能尽责的酸楚,是让家人受苦的愧疚,
是失而复得的珍惜,但更多的,是一种如同地下熔岩般炽热、
即将喷薄而出的豪情与坚不可摧的决心!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双
骨节分明、布满厚茧却异常稳定的手,拿起碗里那大半块馒头,
送到嘴边,狠狠地、实实在在地咬了一大口!仿佛要将这九年的分离、
所有的艰难、无尽的愤怒与此刻汹涌的情感,都统统咀嚼、吞咽下去,
转化为支撑他前行、扫平一切障碍的磅礴力量!他在心里,对着自己,
也对着九泉之下未能看到今日的父亲,发下重若山岳的誓言:
从今日起,只要我林动还有一口气在,三寸气不绝,就绝不让母亲
再弯一下腰!绝不让妹妹再掉一滴泪!谁敢朝她们伸爪子,
甭管是明枪还是暗箭,老子就剁了谁的爪子!谁敢动歪心思,
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不对,我就让他后悔从娘胎里爬出来!
这四合院欠下的旧账,老子一笔一笔,跟他们算到底!连本带利!
算到他们倾家荡产,算到他们魂飞魄散!这顿看似平静、
甚至透露出些许久违温馨的晚餐,实则如同暴风雨席卷过后、
海面短暂的诡异平静,彻底地淬炼并坚定了林动那颗要为至亲之人
扫平前路一切荆棘、碾碎所有敌人的、如同百炼精钢般冰冷而坚韧的心肠。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天际才透出一丝鱼肚白,
四合院里还静悄悄的,仿佛昨夜的血雨腥风只是一场噩梦。
只有几声零星的、有气无力的鸡鸣,打破了黎明的沉寂。
林动早已起身,将那身洗得发白、肘部膝盖处打着整齐补丁的
旧军装穿戴得一丝不苟,熨烫出的线条笔直如刀,即使旧,
也透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利落和精气神。他洗漱完毕,深吸一口
清冷的空气,径直走到前院,敲响了三大爷阎埠贵家的那扇薄木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