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卓那番不合时宜的“拉郎配”，虽然被沈锋及时叫停，却也像一把笨拙的钳子，强行将众人从顾彦泽那令人窒息的悲伤情绪中，稍微拔出了一点。
话题的焦点，从“顾彦泽分手了”这个具体事件，开始向一个更宽泛、也更具普遍性的问题上漂移——异地恋。
“其实……”一直沉默地喝着闷酒的赵大勇，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含糊，带着几分酒意，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在601宿舍，赵大勇是除了顾彦泽之外，另一个公开的“异地恋战士”。他的女朋友，是他复读时的同班同学，在几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读师范。
“其实泽哥说的那些，我……我他妈太懂了。”赵大勇又灌了一大口啤酒，脸上因饮酒泛起红晕，表情却很苦涩，“就是那种感觉，你们懂吗？两个人隔着几百、几千公里，你以为有手机就什么都能聊。可聊来聊去，除了‘吃了吗’、‘睡了吗’、‘今天天气怎么样’，你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伸出粗壮的手指，比划着：“她跟我说，她们宿舍谁谁谁又吵架了，她们老师今天穿的裙子特别好看……我根本不认识那些人，也想象不出那裙子什么样。我只能‘哦’、‘是吗’、‘哈哈’。然后，我跟她说，我们今天做混凝土实验，那坍落度怎么怎么样，我们导员又在吹牛逼……她也听不懂啊！她只会说‘你真厉害’、‘你们好辛苦啊’。”
“一开始，还觉得挺甜蜜的。觉得不管聊什么，只要听着对方的声音就好。可时间长了，就觉得……没劲。真的没劲。”赵大勇的声音低沉下去，“打电话的时间越来越短，从一开始的煲几个小时电话粥，到后来十分钟都嫌长。有时候忙起来，或者打游戏打嗨了，忘了回她消息，那边就要闹情绪。一闹情绪，就得哄。可我他妈在这边累得跟狗一样，哪还有心思去琢磨她为什么生气？”
他的话，揭开了异地恋在“为爱坚守”的浪漫外衣下，那布满琐碎与消耗的残酷现实。
“上个月，她生日。我省吃俭用一个月，买了张高铁票，坐了四个小时车去看她。想着给她一个惊喜。”赵大勇自嘲地笑了笑，“结果呢？惊喜没有，惊吓倒是不少。她拉着我去逛街，我看着那些衣服鞋子的价签，心里直突突。她想去看新上映的电影，我想着来回的车票钱，就说在网上看不也一样吗？然后，她就不高兴了。她说我变了，变得小气了，变得不爱她了。”
“我俩就在她们学校门口吵了一架。她说我不懂她，我说她不体谅我。最后不欢而散。我当天晚上就坐末班车回来了。四百多块的车票，八个小时的路程，换来的就是一肚子气。”
“回来之后，我俩冷战了一个星期。后来是她先服软了，给我打电话，哭了。她说她不是嫌我小气，就是觉得好不容易见一面，我想的却全是怎么省钱。她说她羡慕她们宿舍的女生，男朋友随时都能陪着，生病了能送药，想看电影了抬脚就能去。”
赵大勇说到这里，沉默了。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经常搬砖做实验而布满老茧的手。
“从那以后，我就觉得……有点不一样了。”他闷闷地说，“我知道她没恶意，她说的都是实话。可那实话，太他妈伤人了。它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给不了她想要的陪伴。距离，不只是几百公里的路，是她生病时我递不过去的一杯热水，是她受委屈时我给不了的一个拥抱。光靠几句‘多喝热水’和‘宝宝不哭’，能撑多久？”
顾彦泽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赵大勇。他仿佛在赵大勇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版本的自己。一个还没走到终点，但在同一条泥泞道路上苦苦挣扎的自己。赵大勇所说的每一个细节，那种沟通的无力感，那种因为金钱产生的隔阂，那种无法提供即时陪伴的愧疚，都精准地刺痛了他，让他感同身受。
他的痛苦，不再是孤立的。它得到了印证，得到了共鸣。这并没有减轻他的痛苦，却让他那份沉重的、独一无二的负罪感，被稀释了。原来，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失败，而是一场几乎注定失败的战争。
“那……大勇你现在……”沈砚有些担忧地问。
“就这么耗着呗。”赵大勇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还能怎么办？分吧，舍不得，毕竟那么多年的感情了。不分吧，又觉得累，像是背着个越来越重的包袱在走钢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下去了。”
他拿起桌上剩下的一根烤串，狠狠地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道：“我看我这也快了。可能哪天，因为一件屁大点的小事，就彻底崩了。”
这句话让宿舍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格外沉重。
卫卓脸上的轻浮早已消失不见，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赵大勇，又看了看顾彦泽。柯鸿哲停下了啃薯片的动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沈锋拿起酒瓶，给赵大勇和顾彦泽的杯子都满上，然后给自己也倒满。
“说到底，感情这玩意儿，就像做生意。异地恋，就是启动资金不足，物流成本过高，信息流又不通畅，还他妈随时面临被本地资本挖墙脚的风险。从风险控制的角度看，这本身就是个高危项目。”他用他法学生特有的、冰冷的理性分析道。
“但是，”他话锋一转，举起了杯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敢玩这个项目的，不管最后是赚是赔，都是条汉子。来，为我们宿舍这两条汉子，干了！” “干！” “干！”
几只杯子重重地碰到一起。顾彦泽和赵大勇都仰起头，将杯中的苦酒一饮而尽。今夜，他们是异地恋战场的伤兵与难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