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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粘稠而冰冷的黑暗。
意识像沉入深海的石头，不断下坠，却被某种尖锐的、持续不断的痛苦和刺骨的寒意反复拉扯，无法彻底沉沦。
痛……无处不在的痛。后背、手臂、大腿，那十几处被毒针刺入的地方，如同埋下了烧红的炭火，灼烧着，跳动着，释放出麻痹与剧痛交织的诡异感觉。喉咙里塞满了铁锈和砂砾，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火辣辣的疼痛。
更冷的是背后传来的温度。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深入骨髓的冰冷，紧紧地贴着我，提醒着我绝不能沉眠的残酷现实。
冷月……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厚重的黑暗。
我猛地睁开眼！
剧烈的眩晕和模糊的视野同时袭来。眼前是一片摇晃的、昏暗的光晕，以及一张凑得极近的、写满惊恐和担忧的苍白小脸。
是那个叫阿竹的小药童。他手里举着那盏光线微弱、几乎随时会熄灭的油灯，另一只小手正笨拙地试图将一些苦涩的粉末倒进我试图喘息的嘴里。
“咳！咳咳……”我被那突如其来的粉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胸腔的震动牵动了全身伤口，痛得我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晕厥过去。
“啊！对、对不起！”阿竹吓得猛地缩回手，纸包里的褐色药粉撒了我一身，他像是做错了天大的事，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我……我只是想给你喂药……谷里通用的解毒散……可能、可能有点用……”
我艰难地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臂，抹了一把呛出眼泪的眼睛，视线逐渐聚焦。我们还在那条狭窄废弃的通道里，空气污浊而潮湿。我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冷月依旧紧紧缚在我的背上，她冰冷的呼吸拂过我的后颈，微弱，但还在。
我还活着。她也还……活着。
“谢……谢了。”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那解毒散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至少他试图救我的举动，是真的。
我尝试动了一下，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尤其是中毒的伤口，传来一阵阵令人牙酸的麻痹和刺痛。隰龙血脉似乎还在顽强地工作着，将毒素逼在伤口附近，没有让它们彻底侵入心脉，但这个过程无疑加剧了痛苦。
“我们……我们还在通道里？”我喘着气问，努力集中精神。
阿竹用力点头，小脸上恢复了一丝急切：“嗯！你刚才晕倒了，我……我拉不动你，只好先给你喂药……外面的声音好像没了，但他们肯定还在搜！出口就在前面不远了，可是……”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为难和恐惧的神色，“可是出口外面……是一处很陡的悬崖，下面有水声，好像很深……只有一条很久以前的采药人留下的旧绳梯，不知道还结不结实……”
悬崖？绳梯？
我的心沉了下去。以我现在的状态，还要背着冷月，攀爬一条不知年代的旧绳梯……这简直与自杀无异。
但是，回头吗？回到那条遍布机关和追兵的主通道？那是十死无生！
没有选择。从来都没有选择。
“走……”我咬着牙，用墨刃支撑着身体，艰难无比地想要站起来。双腿颤抖得厉害，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和无力感。
阿竹见状，急忙放下油灯，用他瘦弱的肩膀顶住我的胳膊，试图帮我发力。他的力量微不足道，但那点支撑和心意，却在此刻显得无比珍贵。
“你……你中毒了，还背着姐姐……能行吗？”他仰着头，大眼睛里充满了忧虑。
“不行……也得行。”我喘着粗气，终于勉强站稳，额头上沁出大量虚汗，眼前又是一阵发黑。我甩了甩头，强行驱散眩晕感，“带路。”
阿竹拿起油灯，忧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转身在前面引路。通道果然如他所说，很快到了尽头。
拨开密集垂落的潮湿藤蔓，一股带着水汽的、清新却凛冽的山风立刻灌了进来，让我精神稍稍一振。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出口果然开在一面近乎垂直的峭壁之上。向下望去，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只能听到轰隆隆的水声从极深处传来，是一条汹涌的地下暗河。向上看，峭壁高耸，看不到顶，只有几棵顽强生长在石缝里的歪脖子树。
而在出口右侧不远处的岩壁上，确实悬挂着一道绳梯。但那绳梯……简直破旧得让人绝望。由粗糙的藤蔓和麻绳混合编成，经历了不知多少年的风吹雨打，早已变得灰黑、腐朽，许多地方甚至露出了里面的纤维，看上去脆弱不堪，仿佛一碰就会断裂。
这就是唯一的生路？
“就……就是这个了……”阿竹的声音带着哭腔，显然也被这绳梯的糟糕状态吓到了，“我……我上次来的时候，好像还没这么破……”
我盯着那在风中微微晃动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绳梯，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背着冷月，以我如今中毒受伤的身体状态，攀爬这东西……成功率微乎其微。
但是……
我侧过头，用脸颊感受了一下冷月那微弱到极致的呼吸。
没有但是。
“你……怎么走？”我看向阿竹。这孩子救了我，我不能不管他。
阿竹愣了一下，随即指了指悬崖上方垂落的一些较为粗壮的藤蔓：“我……我比较轻，可以试着爬那些藤蔓……应该……应该可以吧……”他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和恐惧。
太危险了。那些藤蔓未必结实。
我沉默了一下，看了看那腐朽的绳梯，又看了看瘦弱的阿竹，做了一个决定。
“过来。”我示意他。
阿竹疑惑地靠近。
我艰难地解下腰间那根用来捆绑冷月的、还算结实的腰带，又将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披风彻底撕成布条，连接起来，做成一根简易的安全绳。
“把它捆在你腰上，另一头……系在我手腕上。”我喘着气吩咐道，额头的汗水滴落进眼睛，一阵刺痛，“我走绳梯，你爬藤蔓。如果我掉下去……或许能拉你一下……如果你撑不住……我或许……也能拉你一把……”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稍微增加一点他生存几率的方法了。虽然我自己也岌岌可危。
阿竹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根简陋的“安全绳”，又看看我，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可是……可是你……”
“别废话！快！”我低吼一声，打断他的犹豫。时间不多了，追兵随时可能找到这条隐秘的通道。
阿竹咬着嘴唇，眼泪汪汪地，最终还是听话地将布绳捆在自己腰上，另一头牢牢系在我的左手手腕上。
我最后检查了一下背上冷月的束缚，确认足够牢固。然后，深吸一口那凛冽而充满风险的空气，握紧了那腐朽的绳梯。
第一脚踩上去，绳梯立刻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剧烈地晃动起来，仿佛随时都会解体。我心脏狂跳，全身肌肉绷紧，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上方的绳索。
稳住……一定要稳住！
我开始一点点向下挪动。每下降一步，绳梯都在呻吟、晃动。腐朽的绳索刺扎着我的手心，伤口被摩擦，传来阵阵剧痛。背后的冷月增加了巨大的负担，让我的重心难以把握。毒素带来的麻痹感不断干扰着我的协调性，有好几次，我脚下一滑，差点直接坠下去，全靠手臂死死拉住才勉强稳住。
风在耳边呼啸，吹动着绳梯，更像是在催命。下方的水声轰隆，如同巨兽张开的口。
“沈……沈大哥……你还好吗？”上方传来阿竹带着哭腔的、颤巍巍的呼喊。他正小心翼翼地攀附着那些藤蔓，速度很慢，但看起来比我这破绳梯似乎稍微可靠一点。
“管好……你自己！”我从牙缝里挤出回答，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中的绳索和脚下的方寸之地。
下降的过程缓慢而煎熬，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手臂早已酸麻得失去知觉，全凭意志在支撑。背后的冷月无声无息，这份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让我恐惧。
突然！
“咔嚓！”
一声脆响！我右脚踩踏的那根横木毫无征兆地断裂了！
身体猛地向下一坠！
“啊——！”我惊得魂飞魄散，左手手腕上系着的布绳瞬间绷紧！那是连接着阿竹的！
千钧一发之际，我的右手死死抓住了上方一截还算结实的绳索，整个人如同风中的落叶般挂在峭壁上，剧烈地摇晃着！左手手腕被布绳勒得几乎要断掉，背上冷月的重量狠狠地向下拉扯着我！
“呜啊啊！”上方同时传来阿竹惊恐的尖叫！我下坠的力量通过布绳传导到他身上，差点把他也从藤蔓上扯下来！他死死抱住一根粗藤，吓得小脸煞白。
“抓紧！别松手！”我朝着上方嘶吼，右手承受着全部的重量，伤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绳索，那钻心的疼痛几乎让我昏厥。
我艰难地抬头，看到阿竹拼命地抱紧藤蔓，小小的身体在空中荡悠，吓得眼泪直流，却真的没有松手。
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
我咬碎钢牙，凭借着隰龙血脉最后爆发出的那股蛮力，右手猛地发力，忍着肌肉几乎要被撕裂的剧痛，艰难地将身体一点点向上拉，同时左脚摸索着，终于找到了下一截还算完整的横木，踩实了。
暂时稳住了身形。我挂在峭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全身都被冷汗和鲜血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左手手腕被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剧痛不止。
“沈……沈大哥……你没事吧……”上方传来阿竹劫后余生的、带着哭音的询问。
“……没事。”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都在发抖。低头看了一眼下方，依旧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继续。只能继续。
我不知道又花了多久，才终于有惊无险地爬完了剩下的绳梯。当我的双脚终于踩上下方一块狭窄的、湿滑的岩石平台时，我几乎虚脱地跪倒在地，背后顶着冷月，双手撑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满口的血腥味。
“沈大哥！”阿竹也终于顺着藤蔓爬了下来，小脸煞白，一落地就腿软地坐倒在地，看到我的样子，又急忙连滚爬爬地过来，手忙脚乱地帮我解下手腕上那根早已被血浸透的布绳，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你的手……流了好多血……”
我无力地摆摆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休息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才勉强积攒起一点力气，抬头打量四周。
这里是一处位于峭壁中段的狭窄平台，身后是轰鸣作响、水汽弥漫的巨大瀑布，水流从更高处奔涌而下，落入下方深不见底的水潭。平台一侧，有一条被水流冲刷出的、极其狭窄险峻的小径，蜿蜒通向未知的下游。
暂时……安全了。
我小心翼翼地解下冷月，将她平放在相对干燥的岩石上，探了探她的鼻息。依旧微弱，但似乎……并没有变得更糟。那寒玉池的药效，或许还在勉强维系着她最后的生机。
我瘫坐在她身边，看着自己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的身体，又看了看旁边惊魂未定、小声啜泣的阿竹，最后目光落回冷月苍白的脸上。
悬崖暂时度过了。但前途，依旧一片迷茫。
我们需要藏身之处，需要水，需要食物，需要……彻底解除我身上的毒，更需要救治冷月的方法。
而那本用命换来的《天工秘卷·下册》，正沉甸甸地揣在我怀里。
希望在哪里？
我抬起头，望向瀑布上方那片被水汽模糊的天空，眼中充满了疲惫、痛苦，以及一丝绝不认输的狠戾。
只要还活着，就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