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初,南都的天气已经转冷,但一场更大的寒流,正随着几辆挂着普通牌照的黑色公务车,悄无声息地降临这座城市。
由教育部专家组成的调查组,绕开了南都教育局精心准备的、金碧辉煌的“样板校”,径直驶向了城乡结合部一所名为“新华路小学”的学校。这里,是“智慧分班”问题最尖锐、家长反响最激烈的地方之一。
当调查组组长,那位头发花白的教育家魏老先生,走进五年级的教学楼时,校长正满头大汗地从办公室跑出来,脸上堆着僵硬的笑容,试图将他们引向另一栋“成果展示楼”。
魏老先生只是摆了摆手,目光如炬,径直走向了走廊尽头的两个教室。左边的教室门上,挂着一块精致的亚克力牌,上面用艺术字体写着“高效探索班”;而右边的教室,门上则空空如也,只有一个陈旧的“五年级四班”的木牌。
课间休息的铃声刚刚响起。左边教室里鱼贯而出的孩子们,校服整洁,手里拿着最新款的文具,三五成群,高声讨论着昨晚在“星火学堂”里攻克的某个难题。而右边教室里出来的孩子,则显得沉默许多,他们默默地走到走廊的另一侧,与A班的同学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
魏老先生的目光,落在一个正趴在栏杆上,默默看着楼下操场的女孩身上。她就是李静。
调查组的专家们,在学校的会议室里,见到了几位被临时通知前来的家长。
一位A班学生的母亲,妆容精致,但眉宇间却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焦虑:“我们家孩子现在每天晚上都要学到九点,平板一到时间自动锁了,他就抓紧一切时间做题、刷排名。我们做家长的,也跟着紧张。但是没办法,大家都这么拼,我们不跟上,不就被甩开了吗?”
而李静的父亲,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则攥紧了拳头,声音沙哑:“我们女儿以前很开朗的,现在回家一句话都不说。就因为我们没钱交那笔‘赞助费’,她就被分到了b班。学校说这是‘因材施教’,这哪里是因材施教?这是在告诉我的孩子,她从十岁开始,就比别人低一等!”
一位教了三十年书的老教师,红着眼圈说:“我一辈子教书育人,现在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的学生。我亲眼看着一个班的孩子,被硬生生分成了两个世界。我们当老师的,心痛啊!”
离开学校时,魏老先生一言不发,脸色凝重。
第二天下午,星火科技总部顶层,李浩的办公室。
他接到了调查组的约谈电话。他没有丝毫意外,只是平静地回复:“好的,我马上过去。”
在南都市政府一间临时征用的会议室里,李浩见到了魏老先生和调查组的全体成员。气氛严肃,但他内心却异常平静。
“李浩同志,28岁,星火科技人力总监,星火教育业务负责人。”魏老先生看着手里的资料,缓缓开口,“你很年轻,也很有能力。我们想听一听,你对这个‘智慧课堂’项目,最真实的想法。”
李浩站起身,没有做任何辩解。他打开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将屏幕投影到幕布上。
“各位专家,我想,任何语言的解释都是苍白的。我想请大家看一看我们后台最原始、最真实的数据。”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复杂的数据仪表盘。李浩熟练地操作着,首先展示了项目的“正面”数据:A班学生的平均成绩提升曲线、高难度知识点的掌握率、用户的活跃时长……
然后,他话锋一转,点开了另一个界面。
“现在,我们来看一看另一部分数据。”
屏幕上,画风突变。一个词云图,将“垃圾”、“笨蛋”、“滚出A班”等充满恶意的词汇,放大加粗,触目惊心。一张用户心理压力评估图表,显示近半数学生的“厌学倾向”和“社交焦虑”指数,在分班后呈直线上升。
他甚至调出了李静的个人用户报告,那句“今天,我被丢掉了”的心情日记,和随后断崖式下跌直至归零的登录曲线,被清晰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我们并非没有考虑过风险,”李浩的声音很平静,“我们设计了严格的防沉迷系统,儿童在晚上9点到早上8点之间,无法访问任何学习内容。我们有人工团队,7x24小时处理平台上的不友善言论。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但是我必须承认,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是一名软件工程师出身,习惯了A\/b测试,习惯了用数据来验证模型。在项目初期,面对‘效率’和‘公平’的冲突,以及背后巨大的商业利益和地方政府的政绩压力,我做出了一个‘放任观察’的决定。我天真地以为,可以从这场大规模的社会实验中,找到技术与教育的完美结合点。”
他直视着魏老先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深刻地反思,我忘记了数据的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不可重来的童年。我为我的傲慢、冷漠和急功近利,感到万分的羞愧。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良久,魏老先生缓缓开口。他没有愤怒,眼神里反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近乎惋惜的神情。
“李浩同志,我感谢你的坦诚。这些数据,比任何一份粉饰过的报告,都更有价值。”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无比严肃:“但是,你,还有你们星火科技的管理者,都必须记住:教育,不是一行可以随意测试和回滚的代码!孩子的童年,可以回滚吗?技术,必须也只能服务于‘立德树人’这个根本目标,而不是为冰冷的效率,更不是为资本的利润!你们,走上了一条危险的歧途。”
当天下午,一场风暴席卷了南都官场。南都市教育局负责人被给予严重警告,张局长被即刻免职。一份措辞严厉的通报下发到所有试点学校,紧急叫停了“智慧课堂”项目的一切相关活动,所有班级,必须无条件恢复原状。
一场由技术引发的教育“大跃进”,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画上了休止符。
傍晚,当李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星火科技园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星火科技园区的标志性建筑,此刻正被一片昏黄的暮色所笼罩。而大厦前的广场上,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没有吵闹,没有推搡,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片沉默的、逆流的潮水,汇聚在这座象征着未来的建筑脚下。
数百人,或许有上千人。他们中的大多数是中年父母,衣着得体,脸上带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焦虑和疲惫。他们不像是在抗议,更像是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悲伤的告别仪式。许多人手里举着打印的标语,白纸黑字,在渐暗的天色中显得格外醒目:
“科技无罪,还我星火!”
“我的孩子需要个性化教育!”
“反对教育一刀切,请重启星火启学!”
“还我分数!还我未来!”
李浩的车缓缓停在园区入口,他无法再前进。他看着那些标语,每一个字都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刚刚在调查组面前,为自己用技术制造出的“教育鸿沟”和“冰冷效率”而忏悔,而现在,另一群人却在为这个被他亲手否定的项目“招魂”。
他看到了人群中的几张面孔。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母亲,正激动地对身边的人说着什么,她的孩子他有印象,是平台上进步最快的学生之一,一个对数学充满了好奇心的小男孩。他也看到了一个年轻的男教师,那是来自一所合作私立学校的老师,曾在一封感谢信中写道,星火的教学分析系统让他第一次真正“看懂”了自己班上四十个孩子的不同需求。
他们是这个项目的“既得利益者”,是那些在“智慧课堂”中,孩子的成绩突飞猛进,学习兴趣被极大激发,从而在残酷的教育竞赛中抢占了先机的家庭。对他们而言,星火启学不是冰冷的机器,而是点亮孩子未来的希望之光,是打破公立教育“快乐学习”僵局、实现阶层跃升的唯一阶梯。
李浩推开车门,走了下去。他的出现,立刻引起了人群的骚动。
“是李总!”
“李浩出来了!”
人群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向他涌来。但他们没有过激的举动,只是将他团团围住,一张张焦虑而恳切的脸庞,一双双充满期盼的眼睛,将他淹没。
“李总,你不能放弃啊!”一位母亲率先开口,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儿子以前最讨厌做作业,自从用了你们的平板,他每天都主动学习,追着系统里的虚拟老师问问题。他的成绩从班里中游,考到了前三名!现在学校把平板收走了,项目停了,他整个人都蔫了,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我们不能没有星火啊!”
“是啊,李总!”另一个父亲挤上前来,他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打印纸,上面是自己孩子在星火平台上的学习报告,“您看看,这是我女儿这三个月的进步!她的逻辑思维能力、知识点掌握度,每一项都在提升!这些公立学校的老师能做到吗?他们做不到!只有你们能做到!你们这是在为国家培养真正的人才啊,为什么要停?”
一位教师模样的中年男人扶了扶眼镜,语气沉重但清晰:“李总,我是一名一线教师。我承认,项目在推行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问题,引起了争议。但是,不能因噎废食啊!星火启学的内容质量,它的智能匹配和个性化推荐,是我们这些普通老师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它让因材施教第一次有了实现的可能。你们可以改进,可以优化,但不能直接杀死它!这不仅是你们公司的损失,更是我们教育的倒退!”
“重启项目!重启项目!”
“还我分数!还我未来!”
人群的情绪被点燃了,他们开始自发地呼喊起口号。那一声声呐喊,不再是下午在会议室里听到的那种空洞的愤怒,而是一种夹杂着恐惧、不甘和巨大失落的哀求。他们害怕的,是那扇刚刚为他们打开,可以窥见另一条赛道的窗户,被“砰”地一声,永远关上了。
李浩站在人群的中央,一言不发。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最拙劣的骗子。他用一个看似美好的未来,引诱着这些家长和孩子投入了全部的精力和希望,而现在,他却要亲手告诉他们,那个未来是一个海市蜃楼。
他想起了魏老先生的话:“教育,不是一行可以随意测试和回滚的代码。”
他看着眼前这些被“代码”改变了命运,又被“回滚”打回原形的家长和老师,内心充满了无以言表的讽刺和痛苦。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创造出来的,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教育工具,而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它在释放出“效率”和“个性化”这些诱人的精灵时,也同时释放出了“焦虑”、“攀比”和“阶层固化”的魔鬼。
而现在,那些尝到了甜头的人,正哀求着他,不要关上这个魔盒。
他能说什么?告诉他们,你们孩子的进步,是建立在另一些孩子的失落之上的吗?告诉他们,你们所追求的“未来”,正在扼杀另一些孩子的童年吗?告诉他们,他自己,这个项目的创造者,已经从一个理想主义者,变成了一个深刻的怀疑论者吗?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能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那些恳求、那些质问、那些期望,像无数条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地捆绑在原地。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
最终,在安保人员的奋力护送下,他才从人群中脱身,踉跄着走进了大厦冰冷的大堂。身后,那整齐划一的、如同祷文般的呼喊声,穿透了厚重的玻璃门,依然清晰可闻:
“科技无罪……还我启学……”
“重启项目……还我未来……”
那声音,久久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也回荡在李浩混乱的脑海中。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