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野马滩北面的地平线上就腾起了烟尘。
胡茬站在土墙上,手搭凉棚望去。烟尘是土黄色的,贴着地面滚滚而来,像条匍匐的巨蟒。经验告诉他,这是骑兵,数量不少于一千,而且是在全速奔驰——草原骑兵惯用的战术,用速度和声势先压垮对手的胆气。
“弩炮准备!”胡茬嘶声吼道,脸上那道疤在晨光里绷得发亮。
墙后二十架弩炮同时绞紧牛皮筋,弩臂弯曲成危险的弧度。操炮的是匠作营跟来的老兵,手稳,眼毒,十息之内全部就位。
“床弩——标定三百步!”张嵩的声音在另一侧响起。
四架床弩的弩车缓缓转动,粗如儿臂的弩箭装上滑槽。这种特制的破城箭长六尺,铁质箭镞呈三棱锥形,专为穿透重甲和盾阵而造。
王二狗带着两百新兵守在土墙后的第二道壕沟边。这些年轻人脸色发白,有人握着长矛的手在抖,但没人后退——王二狗就站在最前面,手里那柄厚背刀杵在地上,刀身映着晨光。
“都他娘给老子站稳了!”王二狗回头吼了一嗓子,“第一阵不用你们上!看着老兵怎么打,学着点!”
烟尘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冲在最前面的骑兵——约两百骑,人马皆披皮甲,手持弯刀,马速提到极致。他们队形散乱,但散乱中透着章法:每骑间距十步,左右交错,这是为了规避箭雨。
八百步,七百步,六百步……
胡茬的手缓缓举起。
五百步。
“弓骑——抛射!”李顺在马背上扬刀。
左右两翼一千弓骑兵同时开弓。弦响如霹雳,两千支箭矢腾空而起,在晨曦中划出密集的弧线,像群迁徙的飞鸟。
箭雨落下时,冲在最前的草原骑兵猛地伏低身子,几乎贴在马背上。这是草原人应对抛射的本能——减少中箭面积。但还是有十几骑中箭,战马惨嘶着扑倒,背上的骑士被甩飞出去,在草地上翻滚。
伤亡不大,但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四百步。
“弩炮——放!”胡茬的手狠狠劈下。
二十架弩炮同时击发。弓弦震颤声沉闷如鼓,二十支粗短的弩箭平射而出——这不是抛射,是直射,箭道低平,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
这个距离,这个速度,草原骑兵根本来不及反应。
第一排弩箭扎进马群。战马中箭的惨嘶声连成一片,至少有三十骑栽倒。后面的骑兵收不住势头,撞上倒地的马匹,人仰马翻。冲锋阵型瞬间乱成一团。
三百步。
“床弩——放!”张嵩的声音斩钉截铁。
四架床弩的绞盘同时松开。粗大的弩箭离弦时带起尖锐的破空声,像四道黑色的闪电,笔直地扎进乱成一团的骑兵群。
一支弩箭洞穿了两匹战马,把马背上的骑士也串在一起,钉在地上。另一支射穿了一个骑兵的皮甲,余势未衰,又扎进后面一匹马的颈侧。四箭之威,让冲锋的骑兵群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残存的骑兵开始调转马头,向后溃退。第一波试探性冲锋,不到一刻钟就被打退。
土墙上,晋军士卒爆发出欢呼。新兵们脸上的恐惧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跃跃欲试。
但胡茬和张嵩的脸色却更凝重了。
“不对。”张嵩盯着溃退的骑兵,“只是前锋,伤亡不到一百,怎么就退了?”
胡茬眯起眼:“诱敌。想把我们引出工事。”
话音刚落,北面烟尘再起。这次不是一股,是三股——左右两股各约五百骑,中间一股……看不清数量,烟尘太大。
“主力来了。”胡茬握紧刀柄,“传令,弓手就位,弩炮重新装填。王二狗——”
“在!”
“带你的人上墙,替换第一波弓手。记住,听号令再放箭,别浪费箭矢!”
“是!”
土墙上迅速换防。第一波弓手退下休息,王二狗带着两百新兵补上空位。这些年轻人第一次直面战场,呼吸粗重,但握着弓的手还算稳。
烟尘渐近。这次能看清楚了:左右两翼是轻骑兵,中间是重骑——约八百骑,人马披甲,手持长矛,马速不快,但步步为营。
这才是真正的攻击。
五百步,四百步……
胡茬的手再次举起。
三百五十步。
“放——”
弓弦震颤声连成一片。五百张弓同时开火,箭矢如飞蝗般扑向冲锋的骑兵群。这次是直射,箭道平直,专射人马。
草原骑兵举起圆盾格挡。叮叮当当的响声密如骤雨,但还是有数十骑中箭倒地。重骑兵的阵型微微一滞,但很快又恢复,继续推进。
三百步。
“弩炮——放!”
二十架弩炮再次怒吼。这次距离更近,弩箭威力更大。冲在最前的重骑兵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瞬间倒下一片。
但后面的骑兵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冲锋。这些人显然都是死士,马速反而加快了。
两百五十步。
“床弩——”张嵩正要下令。
就在这时,左右两翼的轻骑兵突然加速。他们放弃了对中间重骑的掩护,直扑晋军两翼的弓骑兵——这是要撕开侧翼,扰乱阵型。
“李顺!”胡茬吼道。
“明白!”
两翼的弓骑兵开始移动。他们不与轻骑正面交锋,而是保持距离,用骑射还击。草原轻骑追,他们就退;草原轻骑停,他们就扰。这是晋军骑兵练了三个月的战术,专克草原人的莽冲。
中间的重骑冲到两百步。
“床弩——放!”
四架床弩最后一次齐射。这么近的距离,弩箭几乎刚离弦就到了眼前。四道血胡同在重骑兵阵型中犁开,至少五十骑当场毙命。
但剩余的重骑已经冲到了一百五十步。这个距离,床弩和弩炮都来不及再装填。
“长矛手——上前!”胡茬拔刀出鞘。
土墙后,石锁带着三百重步兵上前。他们每人一面包铁大盾,盾牌下端砸进土里,上端斜举。长矛从盾牌缝隙中探出,矛尖寒光闪闪。
重骑兵冲到一百步。
“放箭——”王二狗嘶声吼道。
两百新兵弓手同时放箭。这个距离,箭矢几乎不用瞄准。冲在最前的重骑兵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瞬间人仰马翻。
但后面的骑兵踏着尸体继续冲。八十步,六十步,四十步——
“立盾!”石锁怒吼。
三百面大盾同时向前倾斜。重步兵们蹲身,肩头顶住盾牌,脚死死蹬住地面。
轰——!
第一匹战马撞上盾墙。盾牌向内凹陷,持盾的士卒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丝,但咬牙顶住。旁边两支长矛立刻从缝隙中刺出,一支捅穿马颈,一支刺进骑士大腿。
第二匹,第三匹……
重骑兵像浪头一样拍在盾墙上。撞击声、惨嘶声、骨骼断裂声混在一起。盾墙摇晃,但没垮。每倒下一匹战马,就有两支长矛补上来,把骑士捅穿。
战斗进入最血腥的贴面搏杀。
胡茬已经跳下土墙,带着五百亲卫骑兵从侧翼杀出。他们不冲正面,专砍重骑兵的侧翼和后背。马刀起落,血花飞溅。
张嵩指挥弓手继续放箭,专射那些想绕后的轻骑。
王二狗的新兵也杀红了眼。一个年轻弓手箭射光了,捡起地上的弯刀就跳下土墙,扑向一个落马的草原骑兵。两人在尸体堆里翻滚,厮打,最终年轻人一刀捅穿了对方的喉咙,自己脸上也挨了一拳,鼻血长流。
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
当最后一个草原重骑兵被乱矛捅死时,野马滩前已经尸横遍野。至少四百具人马尸体铺在土墙前五十步的区域内,血浸透了草地,染红了大片泥土。
晋军伤亡也不小。重步兵战死三十七人,重伤五十一人;弓手战死二十三人;骑兵战死六十四人。新兵营第一次见血,死了十九个年轻人。
医护营的帐篷里躺满了伤员。苏婉手上的白药粉用掉了三箱,羊肠线用掉了五卷。她脸上溅了血,但手很稳,缝合伤口时一针一针,又快又准。
胡茬巡视战场,脸上那道疤被血糊住,看着更狰狞。他走到一具草原骑兵的尸体旁,蹲下身,翻开皮甲——里面衬着铁片,虽然粗糙,但确实是铁甲。
“将军说得对。”胡茬站起身,对走过来的张嵩说,“这‘狼主’……确实在学我们。连重骑兵的铁甲都造出来了。”
张嵩点头,脸色凝重:“这才第一战。后面……会更难。”
两人望向北方。草原深处,烟尘还未散尽。
更远处,狼居胥山的方向,杀机正浓。
野马滩初战,晋军胜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场试探。
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胡茬抹了把脸上的血,转身走向医护营。他背上挨了一刀,皮肉外翻,得去缝几针。
仗,还得继续打。
但至少今天,守住了。
至少北疆的第一道防线,没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