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军堡正门前立起了新的旗杆。杆高五丈,松木刷了桐油,在晨光下泛着深褐色的光。豆子和小六正指挥着十几个辅兵用麻绳捆扎旗杆基座,确保它在大风里也不会摇晃。
“左边!左边再垫块石头!”豆子蹲在地上,眯着一只眼瞄旗杆的垂直度。
小六搬来块青石,塞进基座缝隙,用木槌夯实。旗杆纹丝不动。
“成了!”豆子拍拍手站起来,仰头看着旗杆顶端。那里已经装好了滑轮和绳索,就等挂旗。
辰时正,将军府前院开始聚集人群。各营主将、都尉以上军官陆续到来,都换了干净的武官常服。大牛和胡茬站在一起低声说话,岳斌和张嵩并肩而立,窦通在跟李敢比划着什么,王二狗带着赵破虏、刘三儿、石锁这些年轻军官站在稍后位置。
平皋的几位乡老也到了,廖文清陪在一旁。秃发贺的儿子秃发延代表慕容部出席,站在人群边缘,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辰时二刻,陈骤从将军府正厅走出。他今天穿了全套武官礼服——靛青底绣虎纹的袍服,革带束腰,佩剑,头戴进贤冠。这身装束让他看起来比平时多了几分威严,少了几分战场上的煞气。
苏婉跟在他身侧,穿着浅青色的绸裙,头发梳成简单的髻,插了支素银簪子。这是她第一次以都护夫人的身份公开露面,神色有些拘谨,但腰背挺得笔直。
韩迁和周槐上前行礼,随后退到陈骤身后半步位置。
“吉时到——”廖文清高声唱道。
两名亲兵抬着一面大旗走上前。旗面靛蓝,用金线绣着“北庭都护府”五个大字,左下角还有一行小字:“大都护陈”。
旗帜展开时,在晨风里猎猎作响。
陈骤上前,从亲兵手中接过旗帜一角,双手握住,走到旗杆下。豆子和小六赶紧拉起绳索,将旗角系在绳索的铁环上。
“起旗——”廖文清再唱。
陈骤松开手,旗帜开始缓缓上升。滑轮转动发出轻微的嘎吱声,靛蓝旗面一点点升高,在晨光中展开。旗上的金字在阳光下反射着光,刺得人眼疼。
所有人都仰头看着。大牛咧着嘴,胡茬摸了摸脸上的疤,岳斌眼神专注,张嵩站得笔直。王二狗捅了捅身边的赵破虏,低声说:“看见没,这就是咱们的旗!”
旗帜升到顶端,绳索固定。一阵风吹来,旗面完全展开,在五丈高的空中飘扬。
“北庭都护府,今日立府——”陈骤转身,面向众人,“自即日起,北疆军政事务,皆归都护府管辖。阴山以南,平皋以北,黑水河以东,孤云岭以西,皆为我北庭治下。”
他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治疆之策有三:其一,固边防,重修烽燧,严查关禁;其二,兴屯田,垦荒安民,储粮备战;其三,开教化,设学堂,教军民子弟识字明理。”
人群中起了轻微的骚动。开办学堂这一条,出乎很多人意料。
“都护府六曹,今日起理事。”陈骤继续道,“功曹主事周槐,仓曹主事廖文清,户曹主事李乡老,兵曹主事岳斌,法曹、士曹主事待定。各曹吏员,三日内到任。”
被点到名的人上前一步,行礼。
陈骤看向秃发延:“慕容部既已归附,便是我北庭子民。黑水河互市,每月初一、十五照开。所需盐铁布匹,仓曹按需调拨。”
秃发延右手抚胸,用生硬的汉话道:“谢大都护。”
仪式简单,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人群开始散去,各营主将回营继续操练,乡老们被请到偏厅喝茶,秃发延带着随从出关回黑水河。
陈骤和苏婉站在旗杆下,看着那面飘扬的大旗。
“像个样子了。”苏婉轻声说。
“才刚开始。”陈骤说,“旗立起来了,事还得一件件做。”
正说着,老猫匆匆走来,手里拿着一份密报。
“将军,白狼部那边……有变。”
三人走进正厅。老猫展开密报:“白狼部新首领昨夜暴毙,现在部落里乱成一团。他弟弟夺了权,而且……倾向浑邪王。”
陈骤皱眉:“怎么死的?”
“说是突发急病。”老猫顿了顿,“但我们在白狼部的人说,死前他见过浑邪王的使者。之后就不对劲了。”
周槐在一旁道:“浑邪王这是要杀鸡儆猴。白狼部老首领刚死,新首领愿归附我们,他就下手除掉,换上听话的人。”
“黑水部和苍鹰部呢?”陈骤问。
“黑水部还在观望。”老猫说,“他们与慕容部是姻亲,秃发贺已经派人去游说。苍鹰部……态度暧昧,但首领是浑邪王外甥,多半会跟着浑邪王。”
陈骤沉默片刻:“派人去白狼部,接触其他头人。告诉他们,只要愿归附,官职、互市照给。另外……派一队骑兵去黑水河附近巡防,给秃发贺壮壮声势。”
“是。”老猫领命退下。
周槐也退出去处理都护府的事务。厅里只剩陈骤和苏婉。
“又要打仗了?”苏婉问。
“暂时不会。”陈骤摇头,“浑邪王元气大伤,至少得养一年。他现在是在用手段,想拉拢其他部落,孤立我们。”
“那……我们能赢么?”
陈骤看向窗外,那面靛蓝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能。”他说,“因为北疆的百姓和将士,想过安稳日子。浑邪王给不了安稳,我们能给。”
苏婉点点头,没再说话。她起身去后院,今天医营那边还有伤员要处理。
陈骤独自在厅里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去了匠作营。
金不换和李莽正在试验新弩炮。这次是架在马车上的大家伙,用绞盘上弦,能射百步,箭矢有小儿手臂粗。
“将军!”金不换兴奋地介绍,“这叫‘床弩’,一箭能射穿三层皮甲!要是射中马,连人带马都能钉在地上!”
陈骤试了试绞盘,很沉,需要两个壮汉才能转动。
“能造多少?”
“材料够的话,十架。”金不换说,“就是废铁,一架得用两百斤好钢。”
“造。”陈骤毫不犹豫,“铁料不够,从战利品里熔,从平皋买。十架床弩,八月前要造好,配给各关隘。”
“是!”
李莽在旁边补充:“将军,筑墙用的石灰黏土法,试验过了,比普通夯土墙结实三成,干得快一倍。重修烽燧用这法子,工期能缩短半个月。”
“好。”陈骤拍拍他肩膀,“这事你负责。需要多少人手,找韩迁调。”
从匠作营出来,陈骤去了校场。新兵训练已经进入第二阶段,开始练阵型配合。王二狗嗓子完全恢复了,吼得震天响。赵破虏的飞羽营在练齐射——五十张弓同时放箭,箭矢如雨,覆盖三十步内的区域。
刘三儿和石锁正带着新兵练步骑协同。一队新兵持矛结阵,另一队骑马模拟草原骑兵冲锋。矛阵不动,骑兵冲到阵前二十步转向——这是练胆,也是练配合。
陈骤在场边看了很久,直到午时才离开。
午饭是在将军府吃的。苏婉从医营回来,做了简单的两菜一汤。两人对坐着吃,偶尔说几句话,大多是医营的事——缺什么药材,哪个伤员恢复得好。
饭后,陈骤处理积压的文书。都护府刚立,千头万绪:各军镇报上来的防务漏洞,屯田需要的种子农具清单,学堂选址和先生人选,还有洛阳那边送来的例行公文——大多是废话,但不得不看。
申时,韩迁和周槐来汇报。
“重修烽燧的民夫已经招募齐了,三百辅兵,七百民夫,明日开工。”韩迁说,“工钱按市价,管饭。金不换那边出了筑墙的详细规程,我看了,可行。”
“学堂选址定了。”周槐递上图纸,“在军堡东南角,原先是废弃的仓库,收拾出来能容五十个孩子。先生……从平皋请了两位老秀才,月钱二两。另外,熊霸主动要求去教武艺,他说他识得几个字,能教孩子强身健体。”
陈骤点头:“准了。课本呢?”
“先从《千字文》《百家姓》开始。”周槐说,“等孩子们识了字,再教《论语》里忠义节气的篇章。”
“好。”陈骤顿了顿,“另外,从都护府公账里拨一笔钱,给学堂的孩子做两身衣裳——要结实耐穿的粗布就行。穷人家的孩子,不能因为衣裳破就不来读书。”
韩迁和周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动容。
“将军仁心。”韩迁低声道。
“不是仁心。”陈骤摇头,“是长远之计。北疆的未来,在这些孩子身上。”
两人退下后,陈骤继续批阅文书。窗外日头渐渐西斜,将旗杆的影子拉得很长。
苏婉端着药茶进来,放在桌上。
“歇会儿。”她说。
陈骤放下笔,端起茶碗。茶还是那股淡淡的草药味,但喝惯了,觉得顺口。
“医营那边……”他问。
“都好。”苏婉在他对面坐下,“耿石的手恢复得不错,已经能握笔写字了。熊霸腰伤也好多了,他说想去学堂教孩子练武,我让他再养半个月。”
“嗯。”陈骤点头,“等他们全好了,都有去处。北疆缺人,缺能做事的人。”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窗外传来士卒收操的号子声,还有火头军准备晚饭的锅碗声。
“明天,”陈骤忽然说,“我陪你去平皋医营看看。听说你在筹建医护培训,缺药材缺人手。”
苏婉抬头看他,眼里有光:“好。”
陈骤喝完茶,起身走到窗边。暮色渐浓,关墙上的火把已经点燃。那面靛蓝大旗在晚风里飘扬,旗上的金字在火光中隐约可见。
北庭都护府,立起来了。
但这只是开始。
烽燧要重修,屯田要开垦,学堂要办学,边防要巩固。草原深处,浑邪王还在虎视眈眈;洛阳朝堂,卢杞还在暗中使绊。
陈骤转身,看向苏婉。苏婉也正看着他,眼神平静,但坚定两人相视一笑。窗外,夜幕完全降临。阴山上下,灯火次第亮起。
更远处,草原隐入黑暗。但北疆的夜,第一次有了光——不是烽火的光,是家的光,是希望的光。
他吹熄灯,和苏婉一起走出正厅院子里,月光如水。
旗杆上的大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那声音,像是誓言,又像是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