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黑水河南岸立起了一块青石碑。
碑高五尺,宽三尺,正面刻着汉文与草原文并书的“晋疆北界”四个大字,背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记录着慕容部归附的条件、互市的规矩、双方的责任。石碑底座埋进土里三尺,几个匠作营的汉子正在用石灰和黏土加固基座,确保它经得起风雨。
陈骤站在碑前,身后是胡茬率领的三百朔风营骑兵,甲胄鲜明,队列整齐。对面,秃发贺带着二十名慕容部头人,都穿着最好的皮袍,但大多陈旧,边缘已经磨得发白。
“碑立了,话也刻上了。”陈骤指着石碑,“从今日起,黑水河以南是晋疆,受晋律管辖。以北三十里,是慕容部游牧地,依约纳贡,受晋朝庇护。双方互市,每月初一、十五,在此地交易。”
秃发贺独眼盯着石碑,看了许久,才缓缓点头:“我秃发贺,以慕容部先祖之名起誓,遵守此约。若违誓,子孙断绝,部落离散。”
他身后的头人们齐声复诵誓言,声音在空旷的河岸上回荡。
胡茬策马上前,从马鞍旁解下一个木盒,双手递给秃发贺。盒子里是一方铜印,印纽铸成狼头形状,印面刻着“游击将军秃发贺”七个汉文篆字。
秃发贺接过铜印,握在手心里。铜印冰凉,但分量沉甸甸的。他深吸口气,将铜印高高举起,让所有慕容部人都能看见。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压抑的、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陈骤看着这一幕,心里清楚,这欢呼不是为归附晋朝,是为这个冬天能活下去了。
仪式简单,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秃发贺让头人们先回营地准备互市,自己留下来与陈骤单独说话。
两人沿着河岸走了几十步。
“将军,”秃发贺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浑邪王还没死。”
陈骤脚步没停:“我知道。”
“他在北面三百里外的狼居胥山收拢残部。”秃发贺说,“我留在那边的探子昨儿传回消息,拢了大约两千人,大多是本部的狼卫。但缺粮缺马,暂时动不了。”
陈骤停下脚步,看向北方:“狼居胥山……那是浑邪部的圣山。”
“是。”秃发贺独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那老狗逃回圣山,是要借山神的名义重聚人心。但我估摸着,没一年半载缓不过来。”
“一年半载……”陈骤重复,然后问,“慕容部里,有多少人还向着浑邪部?”
秃发贺沉默了。河风吹过他花白的头发,露出缺了半边的左耳——那是二十年前与浑邪部争夺草场时留下的伤。
“说实话。”陈骤说。
“三成。”秃发贺终于开口,“大多是年轻人,觉得浑邪王才是草原真正的王。但这些人现在不敢闹,因为部落缺粮,得靠晋朝活命。”
陈骤点头:“那就让他们先吃饱。吃饱了,才有心思选主子。”
秃发贺深深看了陈骤一眼:“将军……您比赵崇厉害。赵崇只想压服,您是想收心。”
“压服压得了一时,收心才能长久。”陈骤说,“好了,回吧。明天互市,我让周槐带人来。你们缺什么,列单子。只要守规矩,晋朝不会亏待归附的人。”
两人走回石碑处。胡茬已经让骑兵收队,正在检查马匹。见陈骤回来,他催马上前:“将军,都妥了?”
“妥了。”陈骤翻身上马,“回阴山。”
三百骑调转马头,沿着来路疾驰。蹄声如雷,卷起漫天烟尘。陈骤回头看了一眼,石碑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秃发贺还站在碑前,身影在广阔的草原上显得渺小。
回程路上,胡茬忍不住问:“将军,您真信那老独眼?”
“信一半。”陈骤说,“他需要粮活命,我需要西线安稳。各取所需罢了。”
“可万一他吃饱了又翻脸——”
“那就再打。”陈骤说得平淡,“但这次,他翻脸的代价会更大。石碑立了,盟约定了,他若背誓,草原上其他部落也不会再信他。”
胡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午后,队伍回到阴山。关墙上,那面金狼旗还在飘着,但旁边新挂了一面旗——靛蓝底,绣着“晋”字和“慕容”两个小字。这是给归附部落的认旗,表示受晋朝庇护。
周槐已在将军府等着,见陈骤回来,立刻汇报:“互市的货物已备齐,粮食一百石,盐五十斤,铁料三十斤,布匹四十匹。另外,按您吩咐,带了十套农具——草原人不会种地,但可以试试。”
“谁带队去互市?”
“我亲自去。”周槐说,“带二十名吏员,五十名护卫。秃发贺那边,会派他儿子带队。”
陈骤点头:“注意安全。第一次互市,规矩要立好。以物易物,明码标价,不许强买强卖。若有纠纷,按晋律裁定。”
“明白。”
周槐退下后,陈骤走进后院。苏婉正在晾晒洗净的布条——都是伤兵营用过的,洗净晒干后可以再用。初夏的阳光很好,院子里挂满了白布条,风吹过时像一片片幡。
“回来了?”苏婉回头,手里还拿着湿布。
“嗯。”陈骤走过去,帮她一起晾,“婚礼的事……廖文清说都准备好了。”
苏婉手顿了顿,随即继续挂布:“嗯。嫁衣改好了,红得晃眼,但廖主簿说喜庆。”
“对了,”苏婉忽然想起什么,“耿石今早能下地走动了,非要去看新兵营训练,被王二狗劝住了。熊霸腰伤也好多了,金不换让他去匠作营帮忙,他倒喜欢,说比躺着强。”
陈骤笑了:“都是闲不住的。”
正说着,前厅传来一阵喧哗。陈骤皱眉走出去,看见王二狗正拉着个人往里走——是刘三儿,那个新晋升的队正,此刻脸上青了一块,甲胄也沾了泥土。
“怎么回事?”陈骤问。
王二狗松开刘三儿,抱拳道:“将军!这小子在新兵营跟人打架!”
刘三儿挺直腰杆,但不敢看陈骤:“将军……末将知错。”
“跟谁打?为什么打?”
“跟……跟石锁。”刘三儿声音低下去,“他嘲笑我们陷军营的人只会硬冲,不会用脑子。我……我没忍住。”
石锁就是那个野狐岭上持巨盾挡敌的霆击营汉子,刚升了伍长,也是个憨直的性子。
陈骤看了刘三儿片刻,忽然问:“打赢了没?”
刘三儿愣了一下,老实地摇头:“没……他力气大,我打不过他。”
“打输了还敢告状?”陈骤板起脸。
“末将不敢告状!”刘三儿赶紧说,“是王都尉看见了,硬拉我来的……”
陈骤摆摆手:“行了,去医营擦点药。下次打架,打赢了再来见我。”
刘三儿懵懵懂懂地走了。王二狗挠挠头:“将军,这……不罚?”
“罚什么?”陈骤转身往厅里走,“新兵营有点火气是好事,总比软绵绵的强。但你去告诉各营教头,打架可以,不准用兵器,不准下死手,不准打脸——打肿了影响操练。”
王二狗咧嘴笑了:“明白!”
他正要走,陈骤又叫住他:“等等。婚礼那天,你负责管酒。谁喝多了闹事,你处置。”
“是!”王二狗挺胸,“保证让弟兄们喝尽兴,又不乱!”
王二狗离开后,陈骤独自在厅里坐了会儿。栓子轻手轻脚进来,递上一份文书:“将军,平皋矿场李莽的新图纸,金不换大人说能做,但需要十名熟练木匠,还得批些铁料。”
陈骤接过图纸看了看。这次是个改良的水车,能用来给矿坑排水,也能带动铁匠铺的风箱。图纸画得粗糙,但思路清楚。
“准了。”陈骤批了字,“告诉金不换,需要什么自己提,不用事事请示。但账目要清楚,每月一报。”
“是。”
栓子退下后,陈骤起身走到窗边。窗外,阴山关墙上,士卒正在换岗。夕阳西下,将关墙的影子拉得很长。
距离婚礼只剩五天了。
廖文清昨日来说,平皋的乡老们自发凑了十头猪、二十只羊,非要送来贺喜。苏婉的嫁衣改好了,红得鲜艳。宾客的请柬都已送到,连远在洛阳的英国公也回了信,说贺礼已在路上。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但陈骤心里清楚,这平静只是表面。黑水河的石碑立了,但慕容部的人心还没完全归附;浑邪王还在狼居胥山舔伤口;洛阳的卢杞正在串联弹劾;北疆的重建才刚开始……
他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
将军的路,从来都是这样——打完了仗,收拾残局;收拾完残局,准备下一场仗。
但至少,中间还能插一场婚礼。
陈骤转身,走向后院。
院子里,苏婉已经收起了晾晒的布条,正在井边打水。夕阳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的侧脸镀了层柔和的暖光。
陈骤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木桶:“我来。”
苏婉没争,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打水。木桶沉甸甸的,井水冰凉,提上来时溅起的水珠在夕阳下闪着光。
“五天后。”苏婉忽然说。
“嗯,五天后。”陈骤重复。
两人相视一笑。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关墙上隐约传来的梆子声。
夜幕渐渐降临,阴山上下次第亮起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