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独对之后,陈骤愈发沉静。他不再仅仅闭门谢客,而是开始有选择地接受一些无关痛痒的邀约,多是些文人雅集或勋贵家的赏花会,每次都带着栓子同行,自己则多数时间保持沉默,由栓子负责记录和观察。他像一块投入水中的石头,表面平静,实则在水下悄然感知着暗流的每一丝变化。
王二狗的日子却愈发紧张。亲卫营的巡哨范围,在他的坚持下,又向外扩展了半条街。他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那些窥视的目光并未因将军的深居简出而减少,反而更加粘稠,如同附骨之疽。
这日午后,天气闷热,修文坊的柳条都耷拉着。王二狗带着两名老兵,例行巡查至坊内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口。一个货郎打扮的人,担着杂货担子,靠在墙根打盹,草帽压得很低。
王二狗脚步未停,眼角余光却扫过那货郎的鞋——一双半新的千层底布鞋,鞋帮却沾着些许不同于坊内尘土的暗红色泥渍,那是洛阳城西郊烧制陶器特有的土质。
“头儿?”身边老兵也察觉异常,低声询问。
王二狗不动声色,打了个继续前行的手势。走出十几步,拐过弯,他立刻低声吩咐:“你,绕到巷子另一头盯着。你,回去叫两个人来,要生面孔,扮作路过。我在这儿守着。”
命令迅速执行。不过一刻钟,那“货郎”似乎歇够了,挑起担子,不紧不慢地向坊外走去。他并未注意到,身后远远缀上了两条“尾巴”,而前方巷口,也有两个看似无所事事的闲汉在晒太阳。
王二狗则快步赶回陈府,将自己的发现报给了栓子。
“西郊的陶土?”栓子立刻翻出洛阳城坊图及周边地貌志,眉头紧锁,“修文坊在东城,他一个货郎,怎会跑到西郊沾上泥?除非……他根本不是货郎,而是从西郊某处来的。”
这条不起眼的线索,被迅速标注,连同那“货郎”的体貌特征,一并归入老猫需要核实的卷宗之中。洛阳的蛛网,正在被一点点理清脉络。
与此同时,数千里外的北疆阴山,夏日来得迟缓一些,早晚依旧带着凉意。
伤兵营里,熊霸已经能扶着墙壁,慢慢挪动他那小山般的身躯了。每次移动,腰腹间那道狰狞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他满头大汗,却咬着牙不肯出声。苏婉离开前留下的草药效果很好,加上他自身惊人的生命力,恢复速度已算奇迹。
李莽的状况则复杂些。左臂的骨头接得还算正,但筋腱损伤严重,注定无法恢复如初,连重物都难以提起。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对着金不换给他的那些器械图纸发呆,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执着地在沙盘上写写画画。偶尔,他会暴躁地将沙盘抹平,但没过多久,又会重新开始。
“莽哥,你看俺画的这大盾,边上加几个钩子,能不能把胡虏的马腿别断?”熊霸挪到李莽旁边,憨憨地指着沙盘上自己歪歪扭扭的“作品”。
李莽瞥了一眼,没好气地道:“钩子?马冲过来,先把你胳膊别折了!”话虽冲,他却难得地没有彻底无视,用右手在沙盘上修改了几笔,“要这样,角度斜向上,用巧劲,借马力……”
熊霸似懂非懂地点头,咧开大嘴笑了:“莽哥你懂的真多!”
李莽哼了一声,没再说话,目光却重新落回自己的图纸上,那上面是他构思的一种可以利用腰腹和右臂力量操作的小型弩机草图。失去左臂的悍勇,他必须找到新的,在这军中立足的方式。
金不换偶尔会来伤兵营转转,看看这两个特殊的“伤员”,顺带搜刮一下李莽脑子的里的“奇思妙想”和熊霸对武器最直观的感受。匠作营里,叮叮当当的声音日夜不息,自制冬衣的毛皮、麻布被巧手妇人缝制,简陋却实用的各类守城器械也在不断改良。资源匮乏,便只能将人的智慧压榨到极致。
洛阳,英国公府的马球会后,大牛和胡茬算是半只脚踏进了京城勋贵子弟的圈子。虽然依旧觉得那些公子哥儿矫情,说话拐弯抹角,但至少表面上的往来多了起来。有勋贵子弟好奇北疆战事,拉着他们饮酒,两人牢记陈骤嘱咐,只挑些无关紧要的趣事说,涉及军事细节则含糊带过。
这一日,某位侯府世子做东,在城外别院设宴,大牛和胡茬也在受邀之列。酒过三巡,气氛热烈,那世子似醉非醉,搂着大牛的肩膀,喷着酒气道:“牛……牛将军,听说你们在北疆,缴获了慕容部不少好东西?尤其是慕容坚那老小子的王帐金印,可是个稀罕物,不知……能否让兄弟我开开眼?”
大牛酒意上头,闻言眉头一皱,正要习惯性地瞪眼,旁边的胡茬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大牛猛地想起陈骤的告诫,硬生生把到嘴边的粗话咽了回去,打了个哈哈:“世子说笑了,那都是军中缴获,早就登记造册,上报兵部了,俺们哪能私藏?”
那世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又笑道:“也是,也是,规矩不能坏。来,喝酒喝酒!”
宴席散后,在回城的马车上,胡茬低声道:“大牛,以后这种宴席,能推就推。这帮龟孙,套话的本事一流。”
大牛闷闷地嗯了一声,揉了揉太阳穴:“真他娘的不痛快!还不如在阴山砍胡虏来得爽利!”
他们不知道,这场看似寻常的宴会,以及世子那句看似无心的问话,都已被随行的、扮作小厮的亲兵记下,汇总到了栓子那里。
蛛丝马迹,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修文坊那座看似平静的府邸。陈骤在灯下,看着栓子整理出的简报送来的最新消息:北疆,浑邪部已有小股骑兵开始试探性攻击鹰扬军最外围的哨卡。冲突规模不大,但频率在增加。
他放下纸条,指尖在“浑邪部”三个字上轻轻一点。
山雨,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