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皋城内的僵局,如同梅雨季淤积的死水,沉闷得令人窒息。核查依旧在“细致入微”地进行,每一笔账目,每一个名字,都可能在户部官员的朱笔下掀起波澜。廖文清和栓子等人如同在泥沼中跋涉,每前进一步都耗费着巨大的心力。
然而,再严密的网,也有疏漏的缝隙。一些关于核查内幕的消息,终究还是如同水银泻地般,悄无声息地渗出了高墙,在平皋城的街巷间,在往来商旅的窃窃私语中流传开来。
“听说了吗?朝廷来的官儿,卡着鹰扬军阵亡弟兄的抚恤不肯发呢!”
“为啥?不是打赢了吗?”
“打赢?嘿!人家嫌咱们死人太多,花钱太狠!正一笔笔查账,恨不得从骨头里榨出油来!”
“岂有此理!没有陈将军和鹰扬军,咱们平皋城早被胡人踏平了!如今人死灯灭,连这点卖命钱都要克扣?”
“嘘……小声点!帅府和钦差的人耳目众多……”
流言起初只是涓涓细流,但随着时日推移,尤其是当一些被“退回重核”的阵亡士卒家属,在帅府门前哭诉无门、最终被驱散的消息传出后,这涓流便开始汇聚,在平皋百姓心中荡开一圈圈不满的涟漪。
茶楼酒肆里,开始有人拍案而起。
“他娘的!老子在城头上帮着运过擂石,亲眼看见鹰扬军的娃娃兵是怎么死的!现在人死了,连个名分都要被刁难?还有没有天理!”
“赵总管?哼!胡人来了他缩在城里,现在倒出来摆谱了!”
“陈将军呢?陈将军怎么不说话?”
民间的怨气,如同地底奔涌的暗流,表面平静,内里却已积蓄着力量。这种力量无形无质,却比刀剑更难防范。
这股风,也吹到了阴山前线。
虽然韩迁和周槐极力弹压,严禁流言传播,但士卒们并非聋子瞎子。一些家在平皋附近的士卒收到了家书,知道了城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关于抚恤被卡、将军被软禁的消息,如同阴冷的藤蔓,在营地里悄然蔓延。
“队副,我娘托人带信……说我哥的抚恤,帅府说要核查,还没发下来……”一个年轻士卒红着眼眶,找到王二狗。
王二狗心里一沉,他拍了拍那士卒的肩膀,想安慰几句,却发现喉咙干涩,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自己何尝不担心?刘三儿的抚恤呢?那些死去的弟兄们的抚恤呢?
一种被背叛、被卸磨杀驴的悲凉感,在曾经并肩血战的士卒中间滋生。他们不怕死,怕的是死得毫无价值,怕的是用命换来的安宁,转眼就被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践踏。
连伤兵营里的气氛都受到了影响。熊霸虽然还不能说话,但偶尔清醒时,看着周围伤员们忧心忡忡的眼神,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浑浊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李莽则更加暴躁,几次挣扎着要起身,嘶吼着:“让老子去平皋!老子要问问那些官老爷,弟兄们的血是不是白流了!”
苏婉默默地给伤员换药,她能做的,只有用更轻柔的动作,和更坚定的眼神,给予这些身心俱创的汉子们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她知道,药石能医身体的创伤,却难抚心头的寒冰。
这股来自底层的不满,自然也传到了某些有心人的耳中。
平皋城内,一些原本就对赵崇强势揽权、文官打压武将感到不满的中下层官员,以及一些与鹰扬军有商贸往来、深知其不易的商户,开始暗中串联。他们或许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抗钦差和总管,但却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态度。
几天后,一队来自南方的粮商,在进入平皋时,主动找到将军府(廖文清处),表示愿意“赊借”一批粮食给鹰扬军,以解燃眉之急,并言明“不立字据,不急偿还”。
几乎是同时,几名在平皋士林中颇有声望的老秀才,联名写了一篇骈文,不指名道姓,却通篇赞誉“阴山血战,保全桑梓”的功绩,抨击“战后算缗,寒将士之心”的行径,将文章抄录多份,在城中文人聚会中流传。
这些举动,规模不大,影响有限,却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清晰地表明了某种民意倾向。
帅府内,赵崇自然也听到了这些风声。他对此嗤之以鼻:“蚍蜉撼树,无知小民,迂腐书生,能成何事?”他自信手握钦差和大义名分,足以压制一切杂音。
但孙明德的心思却要更缜密一些。他召来负责监视民间动向的属官,询问了几句,沉吟道:“民心似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虽不足虑,却也不可不防。核查需加紧,早日定案,以免节外生枝。”
他隐约感觉到,有一股暗流在平静的水面下涌动,虽然微弱,却让他有些不安。
驿馆内,陈骤通过土根和铁战,对外面的风风雨雨了然于胸。他站在窗前,看着庭院中那几株在风中摇曳的细竹,目光深邃。
民心的向背,往往始于微末。赵崇和孙明德高高在上,习惯于用权力和规则俯视一切,却忽略了最基本的人心。他们以为掌控了账册和程序,就掌控了真理,却不知真正的力量,蕴藏在那些沉默的大多数之中。
冯一刀送来的“人证”是一张牌,平皋城内悄然滋长的民意,是另一张牌。他现在需要做的,是耐心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些牌打出去,或者,等待对手先行出错。
“告诉周槐,”陈骤对土根低声道,“阴山那边,稳住。抚恤之事,我来解决。让大家……再信我一次。”
风已起于萍末,就看这阵风,最终会吹向何方,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平皋城内外,无数双眼睛都在注视着,等待着。王二狗在营地里用力夯实着地基,刘三儿默默磨着矛尖,栓子在灯下奋笔疾书,廖文清在帅府据理力争……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参与着这场无声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