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部骑兵溃败的烟尘尚未完全落下,阴山隘口便迎来了新的考验。投石机的轰击并未因部分损毁而停止,反而变得更加疯狂和没有规律。剩余的近二十架投石机,不再追求集中破坏某段城墙,而是将石弹毫无章法地抛射向隘口及其后方的所有区域,目的只有一个制造持续的恐慌,消耗守军最后的心力。
一块巨石呼啸着砸中了一段刚刚抢修好的矮墙,瞬间将其化为齑粉,躲在后面的几名士卒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掩埋。飞溅的碎石如同致命的导弹,将旁边一名传令兵的大腿打得血肉模糊。
“军医!这边!”王二狗嘶哑地呼喊着,和刘三儿一起奋力扒开碎石,将还有气息的同袍拖出来。伤兵营早已人满为患,苏婉和有限的几名医官如同旋转的陀螺,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药材,尤其是金疮药和麻沸散,消耗的速度快得惊人。
“队副……没……没气了……”刘三儿探了探一名被碎石击中胸口的士卒鼻息,声音带着哭腔。
王二狗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抹了把脸上的泥血混合物,眼神麻木而疲惫。死亡,在这里变得如此稀松平常。
窦通那边的弩阵在击退骑兵后,也遭到了报复性的石弹重点照顾,不得不再次转移阵地,神臂弩的弩臂在连续高强度使用后开始出现损坏,特制弩箭更是所剩无几。
“他娘的,没完没了!”窦通看着一架因为弩臂出现裂纹而报废的神臂弩,心疼得直骂娘。
岳斌的陷阵营和霆击营残部,在承受了投石轰击和骑兵冲击的双重压力后,兵力已降至冰点,许多都、队建制被打残,只能临时混编。士兵们靠在残垣断壁后,听着头顶不时掠过的巨石破空声,眼神空洞,只是机械地握着兵器。
整个阴山防线,仿佛一片被反复犁过、燃烧殆尽的焦土,只剩下顽强的根茎还在泥土下挣扎。
中军洞内,气氛并未因刚才的小胜而轻松。韩迁汇报着最新的坏消息:“将军,各营报上来的箭矢存量,已不足支撑一次中等规模的防御战。金不换那边,修复床弩和制造新器械的材料也快告罄。最重要的是……伤兵太多,能战之兵已不足一万五千人,而且极度疲惫。”
周槐补充道:“平皋廖主簿传来密信,帅府虽暂时退却,但赵崇已连续八百里加急上奏朝廷,弹劾将军‘恃勇浪战、损耗国力’,请求朝廷另派大将接掌北疆兵权。朝中……恐有波澜。”
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上有掣肘,下有强敌。局面似乎比石雨降临前更加绝望。
陈骤站在沙盘前,久久不语。沙盘上,代表鹰扬军的小旗已经稀疏得可怜,而被红色代表的慕容部大军,依旧如同厚重的乌云,笼罩在阴山之外。
他伸出手,将一面代表“冯一刀”的小旗,从楼烦的位置,向西、再向西,轻轻移动了一段距离,落在了一个名为“野狐岭”的隘口标记上。
“我们在这里流血,是为了给后方争取时间。”陈骤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慕容坚想耗死我们,但他忘了,他的后方,也并非铁板一块。”
他看向周槐:“告诉冯一刀,按第二套方案执行。动作要快,要隐蔽,像一把沙子,撒进大漠,消失无踪。”
周槐精神一振:“明白!信使早已派出,算时间,冯校尉应该已经动身了。”
就在阴山化为焦土,鹰扬军苦苦支撑的同时。
楼烦以西两百余里,一支约三千人的军队,正悄无声息地行进在荒凉的山谷中。这支军队打着鹰扬军的旗帜,却并非冯一刀伏击慕容偏师的主力。他们人人轻装简从,只携带了十日的干粮和必要的武器,没有辅重拖累,行动极为迅捷。
带领这支队伍的,正是冯一刀本人。他面容冷峻,眼神如同鹰隼,扫视着前方陌生的土地。这里已经超出了鹰扬军传统的控制范围,靠近了慕容部实际影响力的边缘。
“校尉,再往前五十里,就是野狐岭。穿过野狐岭,就是一片戈壁荒漠,据说偶尔有慕容部的小股游骑和依附他们的浑邪残部活动。”副将低声汇报着。
冯一刀点了点头,抹了把脸上的风沙:“告诉弟兄们,加快脚步,天黑前必须穿过野狐岭。我们不是来打仗的,是来当‘种子’的。”
“种子?”副将有些不解。
冯一刀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将军说了,慕容坚倾巢而出,其老巢必然空虚。我们这三千人,撒进去,不求攻城略地,只做三件事:第一,侦察其后方虚实、粮道;第二,袭扰其零散部落,制造恐慌,动摇其军心;第三,寻找机会,看看能不能给他来个狠的!”
他望向西北方,那里是慕容部王庭的大致方向。“慕容坚以为稳坐钓鱼台,可以把我们耗死在阴山。老子偏要让他知道,他的后院,也不太平!这三千颗种子撒下去,就算长不出参天大树,也要让他满屁股扎满刺!”
军队沉默地加速前行,如同一股潜行的暗流,悄无声息地渗入了慕容部广袤而看似空虚的后方。他们是陈骤布下的一招险棋,一枚深深楔入敌人腹地的钉子,也是在阴山这片焦土之下,埋藏的一线微弱却顽强的生机。
阴山前线,王二狗并不知道远方这支队伍的动向。他只知道,慕容部的石弹还在落下,身边的兄弟还在减少。他捡起一块被血浸透的干粮,用力咬了一口,混着泥沙和血腥味艰难地咽下。
“熬着,”他对同样在啃干粮的刘三儿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底层士卒特有的韧性,“只要还没死,就得熬着。将军……肯定有办法。”
这信念,如同焦土中残存的种子,虽然微弱,却支撑着摇摇欲坠的防线,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