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营大牢的骚动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锅。示警的锣声与号角撕裂夜空,整个行营从沉睡中惊醒,火把如同一条条扭动的火蛇,迅速向大牢方向汇聚。人声、脚步声、马蹄声、军官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将黑暗搅得一片混乱。
前锋军营距离行营本部尚有一段距离,但那隐隐传来的喧嚣,已足以让所有被惊醒的将士感到不安。哨塔上的士卒极力远眺,却只见远方火光晃动,具体情况不明。
中军帐内,烛火通明。陈骤早已穿戴整齐,按刀而坐,面色沉静如水,唯有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土根和铁战守在帐外,隔绝了内外。
脚步声响起,韩迁、岳斌、窦通、谢远等人陆续匆匆赶来,脸上皆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连在伤兵营值守的苏婉,也派了名医徒前来询问情况。
“都督,行营那边……”韩迁率先开口,语气凝重。
陈骤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目光扫过众人:“行营大牢似有变故,具体情况尚未可知。我等只需严守营寨,加强戒备,未有军令,不得妄动。韩迁,安抚好士卒,不得引起骚乱。岳斌,陷阵营随时待命。窦通,管好你的人,尤其是熊霸,让他待在帐内,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也不许与任何人交谈。”
他的指令清晰而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有些慌乱的众将迅速找到了主心骨。
“末将遵命!”几人齐声应道,各自领命而去。
窦通回到自己营区,立刻将刚刚被外面动静吵醒、还有些懵的熊霸按回铺上,低吼道:“睡觉!天塌下来也不关你事!记住老子之前跟你说的话,今晚你哪儿也没去,一直在睡觉,明白吗?”
熊霸看着窦通严厉的眼神,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习惯性地重重点头:“嗯,睡觉!”
谢远则加派了斥候,不仅盯着营外,也密切关注着营区内部的任何异常动向。老猫尚未归来,他必须确保大本营万无一失。
天色微明时,老猫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带着一身露水和淡淡的血腥气,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前锋军营,径直来到中军帐。
“都督。”老猫的声音干涩,但独眼中带着完成任务后的疲惫与放松。
“如何?”陈骤沉声问,尽管心中已有猜测。
“事成了。”老猫言简意赅,“但遇到了郑长史的人,是个硬茬子,已处理干净。熊霸那边……手脚干净,目标当场毙命。”
陈骤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老猫接下来的话让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不过……撤离时,那牢头有些不对劲,似乎往尸体下塞了东西。”老猫补充道,他当时虽在追击死士,但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那可疑的一幕。
陈骤眼神一凛!牢头!果然出了纰漏!郑长史既然能安插守卫,那被买通的牢头,又岂能完全信任?只怕那塞下去的东西,就是栽赃嫁祸的铁证!
“知道了。你辛苦了,先去歇息,此事烂在肚子里。”陈骤挥挥手。
老猫默默退下。
几乎在老猫离开的同时,行营的传令兵便到了,带来了王潜的紧急军令:行营大牢遇袭,乌洛兰俘酋阿史那度身亡,着北疆行营节度副使陈骤,即刻前往帅帐议事!
该来的,终究来了。
陈骤整理了一下衣甲,神色平静地走出中军帐。韩迁、岳斌等人皆面露忧色地看着他。
“无妨,例行问话而已。”陈骤安抚了一句,带着土根和铁战,翻身上马,再次奔赴行营。
行营帅帐内,气氛比上一次军议更加凝重和肃杀。王潜高踞主位,面沉似水。郑长史坐在下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愤怒。几名高级将领和文官分列两侧,看向陈骤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意味。
“陈副使,”王潜率先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昨夜子时,行营大牢遇袭,贼人手段狠辣,守卫四人被杀,乌洛兰俘酋阿史那度亦被扼颈身亡。你可知情?”
“回大帅,末将也是刚刚听闻此事,深感震惊。”陈骤抱拳,语气平稳。
“震惊?”郑长史冷哼一声,猛地站起身,手中举起一枚带着血迹、造型特异的箭头,“陈副使,这是在遇袭守卫身下发现的!此乃草原浑邪部猎鹰卫惯用的箭簇!而据幸存的牢头指认,昨夜袭击者中,有一巨汉,力大无穷,状若疯魔,与……与你前锋军中那名力士熊霸,一般无二!你作何解释?!”
他声色俱厉,目光如刀,直刺陈骤。“莫非是你前锋军勾结浑邪部,杀人灭口,意图挑起边衅,以便你等武夫继续拥兵自重?!”
这指控极其恶毒,直接将刺杀事件定性为通敌和蓄意破坏边局!
帐内一片哗然,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陈骤身上。
王潜也看向陈骤,目光深邃:“陈副使,郑长史所言,你有何话说?”
陈骤心中冷笑,果然如此!那牢头果然被收买了,这栽赃的手段并不高明,但在眼下这敏感时刻,却极具杀伤力。
他深吸一口气,迎着郑长史逼视的目光,缓缓道:“郑长史此言,末将不敢苟同。”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首先,单凭一枚箭簇,便能断定是浑邪部所为?此等箭簇,边市流传不少,有心人皆可仿制,用以栽赃嫁祸,亦非难事。”
“其次,”陈骤目光转向王潜,语气转为沉痛,“熊霸确实力大,但其入我军中以来,历经血战,忠诚可靠,屡立战功,何来‘状若疯魔’之说?郑长史仅凭一有重大嫌疑之牢头片面之词,便欲定我麾下勇士之罪,定我陈骤通敌之罪,未免太过武断!末将倒想请问,那指认的牢头,如今何在?可否当面对质?昨夜大牢遇袭,他身为牢头,为何能‘幸免于难’?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他句句反问,有理有据,不仅驳斥了指控,更将矛头反向引向了郑长史和那个可疑的牢头。
郑长史脸色微变,没想到陈骤如此反应迅速。那牢头自然早已被他派人“保护”起来,岂能当面对质?
王潜适时开口,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对峙:“够了!大牢遇袭,俘酋身亡,乃重大事件,岂可凭片面之词妄下定论?此事,本帅自会派人彻查!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陈副使,你前锋军需配合调查,无令不得擅动。郑长史,你也需谨言慎行,未有实证,不得妄加揣测,扰乱军心!”
“末将(下官)遵命!”陈骤和郑长史同时躬身,但目光在空中碰撞,皆看到了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敌意。
陈骤知道,王潜这是在拖延时间,也是在保护他。但郑长史既然敢发难,必定还有后手。真正的风暴,远未结束。
他退出帅帐,看着行营上空逐渐放亮的天光,却感觉一层无形的铁幕,正缓缓笼罩下来。